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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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间,一股热气夹着浓郁的香水味钻进了仟溪的衣领,仟溪的身体往后退了半步,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回答什么?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女人面对面,这个女人一见面就能喊出她的名字,不简单。眼前的女子不仅洞见底蕴,还能看出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没等仟溪回答,对方又说话了:“你是沃家大丫头?好年纪,好光景,好福气,交往了一个日本朋友,一个坊茨医院主刀医生,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倚仗日本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俺想借用你身旁的大树乘乘凉,可以吗?”
仟溪不明白眼前女人话中的意思,女人嘴里话听起来带着羡慕,又有赞美的词语,却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像屋檐上的冰凌子,带着锐角,冰彻心髓。
正在此时,真佑的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口,他矮小的身材严严实实把那点夕阳遮住了,他的脚步与推门声惊扰了屋檐上的几只麻雀,麻雀怕打着翅膀,慌不择路掠过真佑的头顶,真佑身不由己连连后退。
邱学秦把狡黠的目光穿过仟溪的肩头落在店门口,换了一副脸色,岔开话题:“沃小姐,见到您很高兴……谈不上请教,做我们这一行,就应该让顾客满意,帮顾客挑选称心如意的绸缎是应该的。吆,这不是真医生吗?你们是一起来的?看看俺这对瞎眼,俺只看到了漂亮的小姐……鲍掌柜的,来客人了,您真是老了,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清吗?”
鲍掌柜的仓促扔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慌里慌张挤过邱学秦和仟溪身旁,直奔店门口,双手抓着门把手,把一扇门拉到墙边,站立一旁,摧眉折腰,嘴里诺诺:“先生,您,您快请进。”
昨天,真佑听仟溪说下午到邱家绸缎铺子看看,挑选几样中国丝绸送给他的母亲,希望他也来瞅瞅,帮她掌掌眼。真佑自然高兴,他觉得这是仟溪愿意与他交往的诚意,下了班他直奔这边而来。
真佑大踏步迈进了店内,目不斜视,径直走近仟溪,他先微微一笑,关心地问:”仟溪,你什么时候到的?走来的吗?累吗?”
仟溪知道真佑是明知故问,吕安的黄包车就停在店门口,那么显眼,他能看不到吗?“真佑君,我刚到,是坐着人力车来的,不累。”
邱学秦站在仟溪和真佑之间,一时不知所措,她扭着胯部,用手背捂着嘴巴,嗤嗤笑了一声,”吆,瞧瞧你们小两口,也太客气了吧,羡煞旁人。”
真佑把脸转向邱学秦,鞠躬行礼,“邱老板,您好,打扰了。”
“吆,真医生会说话,您光顾俺的店铺,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打扰?俺刚刚与沃小姐聊起您,说曹操,曹操到……真医生,您还不放心您心爱的姑娘吗?谁敢把她吃了?”邱学秦的手在仟溪肩头冷不丁戳了一下,往前扭了一步,送给真佑一个讨好的微笑,“您是坊茨医院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您大驾光临,让俺小店蓬荜生辉。”
真佑不善言谈,他双手贴着两边裤缝再次鞠躬,“邱老板,谢谢您!”
“真医生,您行这么大的礼,俺一个小老百姓受不起呀,呵呵呵,咱们不要互相行礼了,耽误时间,咱们进屋喝杯热茶,慢慢聊,待会俺让她们送几块绸缎过来,你们仔细挑选。”邱学秦站直了身体,向鲍掌柜的招招手,高声说:“鲍掌柜的,先不要擦洗您的算盘珠子,您去后面告诉青凤,让她烧一壶开水送过来,有贵客来了。”
跟着邱学秦扭捏的身体拐过走廊,来到一间屋门前,一扇厚厚的木门紧紧关着,邱学秦往前快走了一步,大敞开门,伸开右手掌,五指并拢,指尖往屋里引着方向,热情招呼:“真医生,沃小姐,快请进~这儿是俺招待尊贵客人的茶屋。”
仟溪和真佑踏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热气,没有多少家具,可以说再简单不过了,有两扇窗户,一扇南窗,一扇西窗。血色的落阳从西窗户上钻进来,落在屋里,这间屋子比外面的屋子亮堂多了。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靠在门后面。一张圆圆的桌子摆放在屋子正中间,圆桌下面放着几把扶手椅子,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还有一个圆方形的茶盘,茶盘上汝窑烧制的茶杯、茶壶非常精致,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
靠南窗户旁边有一个长方体的五斗柜,五斗柜上放着两个高高的瓷花瓶,花瓶里没有插着花,插着两根毛茸茸的鸡毛掸子。
“这屋子冷,不用脱外套。请坐。”邱学秦走近五斗柜,把两个花瓶移到了西窗台上,转身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扭着脖子向仟溪抛了一个媚眼,殷勤地说:“沃小姐先坐。”
仟溪也没有谦让,她双手提起衣裙下摆,款款落座。
在来见邱学秦之前,杨同庆有交代,让她好好观察观察邱老板这个人。顾庆丰说,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明知道国军的几名将士被八路军游击队救了,至今为止,一个多月过去了,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无动于衷。坊茨地下党组织决定让吕安见见这个女人,与她商量商量把几个伤员送走的事情,毕竟,吕安也曾在国军部队待过,言词上好沟通。
“真医生,您也坐。”邱学秦举止言谈比真佑进门时少了轻浮,反而多了点矜重,说话口气像唠家常,“这间屋子冷,俺讨厌煤烟味,本想买个电炉子,坊茨小镇的电费太贵,生意也不景气,没有办法……”
邱学秦话音未落,屋门口外传来了鲍掌柜的声音:“老板,许少爷来了。”
邱学秦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快恢复平静,向屋门口方向走了一步,问:“是许家孙少爷吗?他怎么有时间从煤矿回到了小镇?快请。他可是俺的恩人,俺这个小店他出过不少力……真医生,沃小姐,不好意思,俺先失陪一下……”
邱学秦一点也没说假话,绸缎铺子门口那张画像,许连瑜没收她一文钱,并且他把他母亲麻将桌上的雀友都介绍到了她的绸缎铺子,给她增加了不少收入。
听到许家孙少爷几个字,仟溪想到了许连成和许连盛哥俩,她忘记了许家还有一个好逸恶劳的许连瑜,其实,许家的人她只认识许洪亮。
前厅里,许连瑜从头上摘下礼帽托在手里,与鲍掌柜的打招呼。
鲍掌柜的一边端详着许连瑜,一边说着恭维的话:“我们许少爷每天都这样干净利索,不知道的还以为许少爷在哪家银行做高管,瞧瞧,要模样有模样,有个头有个头,这一身衣装,穿在身上真是英武帅气。”
如果在平常,听到别人说这席话许连瑜会很骄傲,今天他却高兴不起来,只是礼节性地摆摆手:“哪里?鲍掌柜的您过讲了。”
这时,邱学秦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而来:“连瑜,你家里有事吗?你不是明天休息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许连瑜看向邱学秦,把左胳膊背到身后,右手里的礼帽扣在小腹上,深深弓腰施礼,答非所问,卯不对榫:“邱大姐,您好,路过您这儿,来看看您,这个星期您生意可好?”
许连瑜踏进绸缎铺子之前,去旅馆洗了一个澡,一身行头干净利索,浑身上下香气扑鼻。
“连瑜,家里人可好?……大姐不知你今天回来,如果知道你回来,给你准备一些好吃的,你们在矿上没有什么好吃的,除了黑乎乎的煤炭,就是黑色的煤水……”邱学秦嘘寒问暖像长辈,其实她才三十几岁。
许连瑜被邱学秦的话感动,他回家没有听到母亲一句关心的话,没看到母亲惊喜的目光,只有一具鸠形鹄面的躯体,抱着一根冰冷冷的烟枪,瞪着贪婪的瞳孔,还有一条向他龇牙咧嘴的狗。
“邱大姐,俺家里都挺好的……俺出来溜达一圈,不知不觉跑您这儿了,俺到您这儿蹭杯茶喝。”许连瑜好面子,不好意思说他家里的情况,怕别人瞧不起他,可是他忘了邱学秦是做什么的,他许家的所有情况她都了如指掌。
“呵呵,姐这儿什么都缺,就不缺好茶,今儿有贵客来,俺准备打开一盒十月秋茶,大家一起尝尝鲜……连瑜,我把尊贵的客人介绍给你认识,来吧。”邱学秦声音清澈明朗,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似的。
许连瑜吸吸鼻子,把手里的礼帽重新扣在头上,跟着邱学秦的脚步往前走。
来到西屋门口,邱学秦先走了进去,没有回头,直奔五斗柜,拉开抽屉找茶叶。
许连瑜的一只脚迈过了门槛,他头上的礼帽被门檐挡了一下,从后脑勺滑落,他疾速擎起一只手抓住帽子,骤然一挑眉梢,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端坐在屋里圆桌前,她的座椅正好冲着屋门,这是一个上座,她是谁?好清秀的女孩,看年龄不大,怎么会让邱老板如此敬重?许连瑜直眉楞眼盯着仟溪,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一时忘记了打招呼。
许连瑜在南方上大学时什么女人没见过?穿洋装的亚洲面孔、穿蓝衣黑裙的女学生、穿旗袍的阔家少太太……眼目前的女孩不仅有气质还有灵气,白净的脸上飘着温文尔雅。
听到声音,仟溪向屋门口瞄了一眼,正与许连瑜火辣辣的目光相撞,她全身不自在,眼前油头粉面的男人她不认识。许家搬来做沃家邻居一个多月了,她与许连瑜至今没有碰过面,更别说打招呼了。
仟溪慌乱地把眼睛移到西窗户上,落在两个高大的花瓶上,她脑子里跑出两个问号,这两个花瓶有一定的分量,邱老板进屋时为什么先移动两个不碍事的花瓶?为什么放在西窗台上?而不是放在南窗台上?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看到许连瑜一对桃花眼盯在仟溪的身上,真佑不高兴了,他皱眉蹙眼,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又觉得太失礼,把握着的拳头放在嘴角,轻轻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许连瑜打了一个激灵,眼睛转向仟溪身旁的真佑,他知道眼前瘦小的男人是日本人,刚才在外面鲍掌柜已经悄悄告诉了他,日本人不能得罪,他站稳脚步,双手抱拳,故作有涵养的样子向真佑躬身施礼。
然后,转身脱下身上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把帽子挂在最高处,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衬衣,还有西服马甲,下身一条黑色西裤,西裤中折一清二楚,手里不知从哪儿捏出一方洁白手帕,一举一动有点女孩习性,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空挡,一个女孩手里抓着一把大铁壶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圆桌前,一手抓起茶壶盖,一手把长长的铁壶嘴压在茶壶上,趁势瞅了一眼仟溪,仟溪的目光也从西窗户上移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凭感觉,眼前送水的女孩就是倒煤灰的女孩,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荡在她的后背上,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略带腼腆的微笑,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娇羞温柔可人儿,与吕安争吵时判若两人。
邱学秦眼睛盯着桌上茶壶,没有睁一下眼皮,语气不疾不徐:“青凤,你下去吧,有事我再招呼你,出去时,把门关上。”
“是,老板。”女孩抓着大铁壶,向门口退了几步,转身迈出了门槛,回转身带上了木门。
“真医生,尝尝这茶的味道……这茶是青岛朋友寄来的,是秋茶,都说秋茶祛湿,多喝点……烧水的丫头也是青岛朋友介绍来的,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来,大家不必拘谨,随意……咱们不让外人打扰,我来给大家斟茶。”邱学秦挑了挑眉梢,把一抹微笑送给许连瑜,温婉地说:“连瑜,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过的真佑医生,旁边坐着的是他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她是你的邻居沃家小姐。”
“邻居?沃家小姐?”许连瑜的脸“腾”一下火烧火燎,他羞愧万分,没想到眼前漂亮的小姐是沃家女孩,他们两家一墙之隔,那么近,今儿他与他母亲暴跳如雷的争吵声跑过了院墙,沃家已经听到了。
他眼前出现了与那个德国老太太相遇的情景,他急冲冲窜出家门,一脸狼狈,老人正好从她家院子走出来,见到他一愣,想转身回去,她脚步犹豫,而是面对着他弓弓腰,嘴里没说一句话,脸上挂着担忧与无奈,还有对他的同情。
邱学秦看着许连瑜低头耷脑,心慵意懒,精神萎靡不振,关心地问:“连瑜,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没有,今天……挺好的。”许连瑜满脸尴尬,额头冒着汗珠子,有几颗滚下了他长长的眉毛,他把洁白的手帕放在额头拭了拭,看向对面坐着的真佑和仟溪,顿然,他感觉有点失态,急忙换了一个坐姿,放下手帕压在胳膊肘下面,双手端起茶杯向真佑面前举了举,咧咧嘴角:“真佑君,刚才一进门,俺被你女朋友的美貌吸引,有点失礼,请您多多包涵。”
许连瑜心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习惯了面对着日本人低眉垂目。他不敢直视真佑两只像秋星一样深不可测的双目,那双眼眸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嚚滑。
邱学秦给真佑面前的茶杯里添上茶水,粲然一笑:“真医生,这茶要趁热品,才能感觉到: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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