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一个住在墓地里的老人-《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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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山下有鬼子,你们走路没遇到麻烦吗?”
小敏实话实说:“遇到了。”
老人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嘴巴怒了起来:“这天煞的鬼子,没有消停的时候,唉,那年离开河北,是被逼无奈,孩子他爹是铁匠,义和团打洋人用过他做的铁家伙,被清政府砍了头……孩子们跑到了山东,没地方去,就躲到了霸王墓地,前几年我住在八里庄老二那边,三年前才到了俺老大这边,这一待就是三年多,因为山下有鬼子,俺走不了……”老人叹了口长气:“丫头,山下粮食都被鬼子抢去了,俺老大说买不进粮食,只好在山上石头缝里种点土豆、萝卜、地瓜……都说土匪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土匪?唉,土匪也没有粮食吃。儿子是土匪,俺这当娘的老脸不知往哪儿放?”老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小敏想起了巴爷的话,霸王山上土匪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今儿一见,的确如此,无论是梅三姑,还是戚老大,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匪气,与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梅三姑心地善良,那么忙,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有一颗怜惜别人的心,看到小敏脚上的鞋子碎了,让老太太帮忙找双靴子给她……“霸王山上的人都是好人,不是土匪。”小敏脱口而出。
听了小敏这句话老人笑了:“希望大家都这样以为,俺的孩子们在做正儿八经的好事,不只是为了自己,有的人不明白,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装糊涂,俺不糊涂,俺耳不聋眼不瞎,俺看得明明白白。”
聚义厅里,鬼油毛端着一盆兔子肉放在长桌上,他的一只脚踩在长凳子上,一只手抿着鬓角,他的眼睛盯着大当家的戚老大,说:“大哥,在路上,巴爷跟俺说了一些话,俺想明白一件事,鬼子今儿为什么袭击刘大仁的运煤车?平日里刘大仁没缺鬼子的过路费啊,因为鬼子想攻打咱们的霸王墓,在霸王山下拦截刘大仁的运煤卡车想试探一下咱们的实力。今儿那对父女突然上山,凭俺的感觉,那两个人不地道……”
戚老大用大手捋了捋脸上的络腮胡子,点了点头,说:“俺心中有数,世军把那对父女带上山,俺就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中国人。老三,吃完饭,去通知兄弟们,做好战斗准备。”
巴爷把烟杆叼在嘴里,悄悄观察着戚老大脸上的变化。离开青峰山时,姚訾顺说鬼子想收编霸王墓的土匪,不知戚老大心里怎么想的?
戚老大是大孝子,他把他老母亲带在身边,老人一直跟着他住在霸王墓里。戚老大还有一个二弟,是八里庄抗日组织的联络员。姚訾顺让巴爷给戚老二带个口信,让他说服他的大哥参加八路军,大家团结起来抗日。
没成想,半路上了霸王山,此时当着戚老大的面,巴爷不想隐瞒他去八里庄的目的,他把姚訾顺的话简单地说了一下:“俺焦巴明人不说暗话,青峰山八路军希望和霸王山上的兄弟一起抗日,保家卫国。”
戚老大瞄了一眼鬼油毛,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见。聪明的鬼油毛仓促摆摆大手,摇头晃脑说:“大哥,这是您自己应该决定的事儿,不要看着俺。”
戚老大把目光落在巴爷的脸上,巴爷目不斜视,盯着他嘴里的烟杆,一口一口嘬着烟嘴,烟窝里的小火苗一跳一跳的,闪着星星之光。
戚老大站起身咽了一下嗓子,愁眉锁眼:“俺对八路军抗日游击队早有耳闻,八路军能看得起俺霸王墓的土匪吗?我们一个个都是草包,有勇无谋。”
巴爷把烟嘴从嘴里抽出来,高声说:“戚兄弟,您过谦了,您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一般不惊扰当地老百姓,即使山上没有粮食也不去抢老百姓嘴里那点口粮,这点让大家器重,更佩服。你们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坚持打鬼子,为了谁?”
“哈哈哈,为了谁?当年咱们参加义和团为了谁?兄弟们在古北口抛头颅洒热血又为了谁?在古北口俺也见识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英勇善战,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并且您焦巴爷心甘情愿跟着他们干,俺瞠乎其后。”
“哈哈哈,大当家的话重了,俺焦巴也不想隐瞒,在山下,俺把刘文杰和刘小义交给刘大仁时,已经把霸王山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给青峰山上的朋友送个信……不知是不是俺自作主张?”
听了巴爷一席话,戚老大陡然抱拳,“有八路军游击队增援霸王山,俺老戚心里吃了定心丸,定能激发兄弟们的战斗精神,增强了俺必须打赢这一仗的信心。”
一旁坐着的鬼油毛“腾”站起身,拍着自己的胸膛,“好,如果您焦巴爷也参入这场战斗,俺这心里多了踏实。”
巴爷又嘬了一口烟杆嘴,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他本想安排好一切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霸王山,听了鬼油毛这句话,他开始沉默,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霸王山,鬼子已经提前行动了,安插的眼线进入了霸王墓,如果姚訾顺他们不能及时赶到,霸王山面临着毁灭性的打击,他要与霸王墓的兄弟共存亡。
戚老大没有理会巴爷的缄默不语,他在长桌前转了一圈,脚步停在巴爷跟前,大手一挥,说:“焦巴爷,俺戚老大有事也不想瞒着自家兄弟,鬼子曾想收编俺戚老大,被俺一口拒绝了,俺与倭寇有深仇大恨,当年参加古北口一战的兄弟,几乎都死在了鬼子的枪炮下,俺怎么能与狼为伍?鬼子软的不行,想跟俺来硬的,俺霸王山的兄弟不是吃素的,小日本鬼子胡作非为,还有他们的三光政策,惹急了我们,早就想跟他们决一死战。”
“大哥说得对,咱们义和团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来,巴爷,咱们兄弟再喝一碗。”鬼油毛从桌子底下抓起酒坛子,把三个人面前的酒碗里倒满了酒,然后,一手抓着酒坛子,一手举起酒碗,“来,俺鬼三敬巴爷和戚大哥一碗,今日能与两个哥哥并肩作战,定会一举获胜。”
吃了几口饭,又聊了一会儿,巴爷离开了聚义厅,沿着长廊往前走着,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他思虑重重,拖延一天离开霸王墓,不知怎么跟丫头解释?如果霸王山被鬼子攻下,丫头和小九儿是不是有危险?
老屋里,老太太跪在炕上,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絮絮叨叨,
“俺的二小子在八里庄开了一间铁匠铺子,自小就跟着他爹打铁,有一把好手艺……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俺……俺知道老大两口子是做什么的,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专门与洋人作对,洋人被腐败官僚惯坏了,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仗势欺人,该打!清政府无能,只能和老百姓撒气,与洋人签署了什么条约,追杀义和团……二小子被牵连,也逃到了山东……现如今倭寇又来了,占领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不知俺以后还能不能回家?”
小敏没见过洋人,她见过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矿区以后,民不聊生,被无辜杀死的矿工填满了好几口煤井;鬼子占领了弥河码头、青峰镇,沙河街到处杀人放火,有多少人饿死街头?有多少人走投无路跳进了弥河?有多少人有家不能回?
想起回家,小敏想去前面聚义厅找找巴爷,是不是他喝酒忘了回郭家庄的事情。
院门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篱笆门前探头探脑,女孩十六七岁的年龄,个子不算高,一身素雅的衣服,褐色裤子,黑色布鞋,灰白色的上衣,这是一个戴孝的女孩,她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她的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细长的脖子前穹,眼睛眯成了两条线,使劲寻摸着屋里的情景,两扇屋门关着,西间屋里墙上亮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把老人佝偻着的背影投在窗户上,看不清屋里的情况,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纸糊的窗户上飘出来,女孩侧着身体,把耳朵往前凑凑,由于她精力太集中,她的身体“咣当”撞在篱笆门上,门檐上的雪被她的动作摇晃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头上、身上。她生气地嘟囔了一句日本话:“糟糕透了。”
小敏听到了女孩嘴里的话,她对日语很熟悉,虽然不知道说的什么意思,那口型与表情她太熟悉了,绣舞子经常说这句话。
小敏的手紧张地攥了攥,霸王墓里有日本人,这件事不知道巴爷他们知道不知道?
这时,巴爷的脚步慢慢靠近了老屋,天色接近了午后,风比先前小了好多,雪也停了,堆积在墙头上的雪结了一层冰碴,给阴霾的天气增添了一点明亮。微风轻轻摇曳着前方两扇篱笆门,发出“吱呀吱呀”声,篱笆门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低着头,用衣袖扫着头发上的雪,脚步随着动作往后退着,转身准备离开,正好与巴爷打了一个照面,慌乱垂下眼神,身子退到院墙旁边,给巴爷让出一条路。
巴爷脚步停顿了一下,凭他的感觉,眼前的女孩就是大家说的那对日本父女中的“女儿”,她怎么在这儿?
巴爷皱皱眉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篱笆门跟前,推开两扇门走进了院子,他的大脚步不紧不慢靠近了屋门槛,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那个女孩还站在原地。巴爷故意向屋里撩了一嗓子:“丫头,在吗?”
走进屋子,巴爷把霸王墓要发生的事情简单与小敏说了一下,
“丫头,咱们只能明天上路了,俺不能丢下霸王墓的兄弟自己走,本想让别人送你们,俺心里不放心。”
看着巴爷左右为难的表情,小敏知道孰轻孰重,知道巴爷仗义,她也不想看着眼前的戚家人遭难。
“俺等着巴爷打跑了鬼子一起走。”小敏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好丫头,你们要好好保护自己,小心霸王墓里的日本人,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是日本的奸细……要提防他们。”
小敏也把她心里的怀疑告诉了巴爷,巴爷点点头,他知道丫头聪明伶俐,一定会照顾好她自己和小九儿。
老太太听到巴爷的声音从炕上爬了下来,踢蹬上鞋子,走出了内屋。巴爷上前给老人见礼,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戚老大的母亲,老人不容易,老伴被清政府砍了脑袋,两个儿子被清政府追杀,她跟着儿子来到了山东威县地界,每天担惊受怕,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您快屋里坐,俺给您烧点水砌壶茶。”老太太说着准备去拿水壶。
“老人家,俺不渴,您不要忙活了,明天俺带您一起走,去八里庄见您的小儿子。今夜俺这两个孩就住在您这儿,叨扰您清净了。”
老太太急忙摆手说:“哪里呀,俺不喜欢冷冷清清,喜欢热闹,中午儿媳妇把两个孩子送过来,俺这心呀高兴,听说你们去八里庄,俺这心里更高兴,唉,俺三年多没见到俺二小子了……俺给他纳的鞋垫子放包袱里啦,俺把路上要穿的棉袄都找出来了。”
戚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门口,听着他娘嘴里的絮叨,他心里也很难过。
巴爷用大手呼啦一下脸,把眼眶里的泪水握在拳头里,把身体往门口挪了挪,给戚老大让出一条路,低声说:“你们娘俩好好聊聊吧,俺替您去山坡上转转,看看老三布署的怎么样。”
看着儿子出现在面前,老人心里一哆嗦,她知道儿子又要去打仗了,每次出去打仗他都要先来看看她。老人蹉跎着小脚走近儿子,踮起脚尖,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摸着儿子的脸。
戚老大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半蹲着身体,让母亲的手够着他的脸。借着墙上的煤油灯的亮,母亲仔细端详着这张胡子拉碴的脸,年轻时候街坊邻居都夸缵说:您家老大真英俊,男人要想俏一脸胡。岁月不饶人,在这张气宇轩昂的脸上刻上了一道道褶皱,深深浅浅布满眼角四周,一双剑眉下,明眸之中透着刚毅。
“去吧,娘不会让你分心,一定好好的回来。”
“娘,对不起,让您老人家跟着儿子吃苦,打完这一仗,俺带着娘离开霸王墓去青峰山,那儿山清水秀……”
“好,娘等着,等着俺儿子带俺离开这儿。儿子啊,去吧,不要担心娘,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打鬼子……”老太太从皱巴巴的嘴角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儿子每次出去打鬼子,都过来与她唠唠嗑,儿子是怕他回不来,她心里明白,她不想给儿子负担,“娘等你,等你们都平安回来。”
“娘,这次打仗在家门口,俺把兄弟们都安排到前面阵地上去了……娘,您注意安全,听到枪炮声您别害怕……”戚老大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在他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泪眼婆娑。
“娘听不见,听不见,你不要挂挂着俺,俺就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去,等着你们回来。”
小敏咬了咬嘴唇,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落进了嘴里,咸咸的,她猛然想起了巴爷,她奔向屋门口,眺望着巴爷远去的背影,他身上的破长袍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飘荡,灰色的棉絮钻出了一个个碎补丁,在半空飞着,慢慢落进了雪里,小敏真想喊住巴爷,给他老人家缝缝棉袍上的破洞。
拂晓时候,鬼子开始攻打霸王墓,枪声擦亮了黑夜,还有黑夜的雪。
鬼油毛带领着他的兄弟从老屋前的路上跑过,他们手里拿着枪和刀,一串串火急火燎的脚步踏在结冰、坚硬的地面上,“咔咔咔”响。
手榴弹的爆炸声震得老屋“哗哗哗”往下掉泥块,震得煤油灯左右摇晃,一会儿火苗窜的老高,一会儿就要灭了似的,屋里忽明忽暗。
老太太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屋里地上焦急地跺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灯光把她清癯的身影一会映在墙上,一会拖在炕沿上,她嘴里祷告着:“打仗了,打仗了,老天爷呀,保佑我的儿子和他的兄弟们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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