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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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子轩烦恼地说:“应景的我也发了——救灾数据分析,够好的了吧?有功德可以歌颂,有错误就不能指出了?”

    陈绍聪一杵楚珺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知道人家是医学科学家啊。”

    楚珺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他肯定得说‘医学科学家的基本底线就是实事求是’,但那是你爸啊!”

    杨子轩沮丧地一头倒下去,哀叹道,“怎么办啊!”不小心后脑勺撞向陈绍聪的纸箱子,痛得一声惨叫。

    陈绍聪心疼得吸了口气,差点没叫得比他更惨:“……那里面是我的高达啊。”

    嘉林医科大学的灯光篮球场,庄恕难得偷闲,加入其中玩了一局。

    战况激烈,几番传球后,庄恕跃起投篮,篮球入框,为他们球队赢了关键的三分。

    双方球员有的欢呼,有的笑着接受失败,大家互相招呼着击掌,结束比赛。

    “打得不错啊庄大夫,早就该加入我们球队了,下次要早来啊。”估计也是医院同事的球员拍打着庄恕的肩膀说。旁边的人纷纷应和。

    庄恕笑着和众人寒暄:“你们也打得不错啊,下回见,不服再来啊。”然后他走向场边。陆晨曦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他,把手里的杯子和毛巾递给他,夸赞道:“打得不错,没听你说过啊,布鲁克林街头球场混过的吧?”

    庄恕一边擦汗一边打趣地说:“一看你就不懂,我这是标准的大学校队球风。”

    陆晨曦理直气壮地白他一眼:“你再说我下回让你打高尔夫。”

    庄恕大笑,喝了一口杯中的水差点吐出来,满脸纠结地问:“怎么又是糖盐水啊?”

    “补充电解质。”陆晨曦依然理直气壮。

    庄恕坐在她身边,喘着气抹着汗说道:“你不在病房陪阿姨,这么跑出来,你爸会不会不高兴啊?”

    “是我爸非让我出来的,让我陪陪你,好好放松一下。”

    庄恕叹了口气。

    陆晨曦看着他道:“有话说话,你没事儿叹什么气啊?”

    “神经外科的陈教授说了,你母亲这只是从深度昏迷转入浅度昏迷,未来的恢复期有多长、恢复情况怎样都很难讲,现在我们能做的还是只有等待。我这么说,你不会觉得我太残酷吧?”庄恕低声道。

    陆晨曦摇摇头:“是残酷也是现实。今天我给dr.towner打电话,他说的几乎跟你一样。我问,在他的临床实验队列中,有没有类似的情况,他说有两个,一个醒来了,恢复了,一个至今依然昏迷。都是个例,只能作为记录,没有任何统计学意义。”

    庄恕点点头。

    陆晨曦看着远方,轻声道:“我们以前总是跟病人说,有些问题是医学和医生解决不了的,只不过这次是说给自己听的。”

    庄恕拍拍她的手:“我相信有一天阿姨会醒过来的。”

    “等她醒了,我会找个适当的机会,请傅老师把当年的真相告诉她。”陆晨曦道。

    庄恕静了静,说道:“关于我的一切一直瞒着你,真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一直没告诉我也许是对的。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们两个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不提出有可能是利多卡因造成的过敏呢?这件事当年又牵扯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利益,漠然无视这个谎言,不愿深究?……这种事居然发生在让我骄傲的仁合,真是讽刺。”陆晨曦摇摇头,深觉荒谬。

    庄恕叹口气道:“其实这件事的原因,只是当时对利多卡因致敏的不了解。这本是医学科学发展中必经的过程,应该作为一次医学发现来定性。但是,最初修敏齐凭着表象就武断地错判为青霉素过敏,等我母亲申诉、钟叔叔作证之后,他不愿权威受到挑战。更重要的是,定性为我母亲的疏忽,可以连累他的竞争对手王主任。而真正了解利多卡因可以造成罕见过敏致死案例的傅博文,为了让自己不离开钟爱的手术室,选择了违心的沉默……”

    陆晨曦看着他,轻声问:你恨傅老师吗?

    庄恕愣了一会儿,犹豫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曾经特别痛恨他、鄙视他,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发现我……更可怜他。他其实一辈子都想做个好人,做个好大夫,也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个好人,是个好大夫。最终,他却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原谅自己……还有什么比自我否认更痛苦呢。”

    陆晨曦长长地叹了口气,略带感慨地说,“我一直坚信医学应该是单纯的。可是,这样一个本该单纯的医疗事件,逼出了这么复杂的人性。其实还不只这件事,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药物、器材带来的利益与潜在危险,我们在不能两全情况下的选择,我们本着治病救人的本心做出努力却也许只能面对不尽人意的结果……医学科学是纯粹的,但是人在探索和运用医学的过程中,复杂的人性让它变得不那么纯粹了。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不再能自信地觉得自己永远那么正义。”

    “从业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心怀仇恨、思想偏激,但是真的很难。”庄恕轻叹,“去理解可以做到,去原谅和放下……太难了。”。

    陆晨曦问:“所以在你心里,仁合心胸外科一定是一个让你不耻、让你痛恨的地方吧?”

    “妈妈出事之后,我不止恨仁合心胸外科,我也恨医生这个职业。可是后来我重病,是杨帆和他的妻子秦老师,一直在帮助我,为我奔走。”庄恕说道。

    陆晨曦听了有点吃惊:“杨帆?真看不出他还有这么热心的时候。”

    庄恕点点头:“我理解你对他的看法,但当初确实也是因为他,我才能遇到现在的父亲庄爱华教授。庄教授治好了我,给了我一个家,爱我、教育我,带我走进了手术室,拿起了手术刀。”

    陆晨曦思忖着问:“杨帆请你来仁合的时候,你的心情很复杂吧?”

    “对,我是带着对仁合的鄙视和厌恶回来的,再加上杨帆——这个曾经扭转了我对医生印象的人——他也变得不像从前了,这让我很失望,觉得仁合这个地方已经烂透了。”庄恕坦白地说。

    “所以你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证据,告诉大家这个地方有多肮脏?是来报复他们的?”陆晨曦皱眉问道。

    “对,我是想过要报复,只是后来放弃了。”

    “为什么?”

    庄恕看向陆晨曦:“因为我遇见了你。”

    陆晨曦一愣。

    “是你让我看到了我曾经理想中医生的样子。你任性,有偏见,脾气差……但是你那么诚实,对病人诚实、对医学诚实、对自己诚实。你犯了好多傻,可是,你始终那么傻又那么可爱地坚持——‘实事求是,治病救人’这个纯粹的信仰。”庄恕突然无比认真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陆晨曦有些发呆,轻声问:“你……你是不是要走了?”她的眼里有着惶恐,“你这是要跟我告别。送我临别赠言?不,庄恕,你不用夸我,我不用临别赠言……”

    庄恕望着陆晨曦,眼里温柔无限,声音亦十分温柔:“是你改变了我对这里的厌恶,甚至让我对仁合、对心胸外科,对很多人,甚至……对傅博文有了复杂的情感,也对你……有了爱。”他说着,伸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晨曦,不,我不是在说临别赠言。我只是告诉你,我爱你。我永远不想跟你说再见。”

    他说着,吻上了她的嘴唇。

    空荡荡的篮球场上灯光通透明亮,照着他们紧紧拥抱的身影。

    不管医院里是否暗潮汹涌,急诊科的日常依然是各种突发状况、各种原因不明、各种意外事故。

    陈绍聪和杨羽听到护士台的召唤,冲出去接病人,推进来两名昏迷不醒的老人。一个送快递的小伙子跟在轮床后,焦急地解释着情况:“我当时敲门没敲开,就推门进去了。一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迷迷糊糊的,叫也叫不醒,脸都是青的,还吐了一地。我就赶紧打急救电话了,真没我什么事儿啊……”

    两名老人都送进了抢救室。

    护士推着洗胃的仪器进来,做好准备。陈绍聪皱着眉,给一名意识尚清醒的老人接上心电图。陆晨曦在给另一名老人检查神经反射。

    护士问:“陆大夫,洗胃吗?”

    “再等一下,让我检查完神经反射。”陆晨曦话音未落,就听到她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心胸外科那边通知她姜守仁出事了。陆晨曦蹙着眉听完立刻道:“高压多少?……脉压差才二十?心率多少……心音如何?……立刻做超生心动,床边b超。可能是发生了心包压塞……我现在有病人过不去,叫庄大夫去!”

    庄恕接到通知,快步走进姜守仁的病房,见病人脸色越发青紫,张大了嘴,监护器屏幕上的心电曲线凌乱。

    张默涵已经在病房了,报告情况道:“庄大夫,患者十分钟前开始呼吸困难、胸闷,吸氧、给药后不能缓解。”

    庄恕迅速戴上手套、口罩,飞快地做检查,看了看数据后抬头道:“需要床边超声心动。”

    监护器屏幕上显示姜守仁的血压高压八十低压六十,庄恕戴着听诊器听他的心音,再观察了颈侧静脉,然后看了下肢,抬起头道:“需要做床边经胸b超。”

    张默涵说道:“刚才陆晨曦已经叫了,她认为是可能是心包压塞。”

    两个护士推着超声心动仪器快步赶来。

    张默涵上前和护士一起迅速连接、调试好,显示屏幕上出现了姜守仁的心区b超。

    庄恕看着屏幕皱眉道:“右心室明显积液。”

    这时姜守仁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呼吸费力,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监护器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升。

    庄恕果断地道:“跟家属谈,患者急性心包压塞,必须进行心包穿刺抽吸。”

    姜裴人还没赶到医院,但已听到情况说明,特别是听到陆晨曦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立即表示全心信赖陆大夫。

    心包穿刺由张默涵亲自操作。护士扶姜守仁起来采取半坐位,依然戴好氧气面罩。张默涵穿着无菌隔离罩衣,看了眼床边经胸b超(tte)的屏幕,将穿刺针刺入了患者剑突左侧胸肋角下,缓慢推送,不一会儿有液体自针心滴出。张默涵仔细观察了液体,将吸引容器连接针体。

    庄恕守在一旁,盯着监护器屏幕上的各项生命体征曲线和数据。

    心包穿刺完成后,庄恕从病房走出来。在门口焦急徘徊的姜裴立刻迎上去:“庄大夫,我父亲怎么样?”

    “心包压塞,抽出了一百二十毫升积液,情况略有好转,心律从一百〇六降到了九十五。”庄恕说道。

    “哦,那陆大夫什么时候过来?”姜总心心念念着陆晨曦。

    “陆大夫现在急诊,正在抢救病人,她暂时过不来。”

    姜裴略有些不满地说:“我父亲也出现了紧急状况,都做心包穿刺了,陆大夫作为主管大夫,都不出现一下吗?”

    “陆大夫是食道癌手术专家,您父亲的手术难度大,所以特别请她主刀。但现在的突发心包压塞,急需对症处理,这方面我和陆大夫没有区别。”庄恕解释。

    姜裴勉强接受,问:“好吧,那我父亲怎么会心包压塞了呢?”

    “这可能是因为肿瘤或心血管本身的问题,也有可能是化疗药引起的,待会儿陆大夫过来,我们会一起会诊。”庄恕说道。

    两人一起走进病房,庄恕询问姜守仁:“感觉好点儿吗?”

    姜守仁艰难地说:“喘气……舒服多了。”

    “有觉得胸疼、背疼吗?”

    姜守仁摇头。

    “之前喘不过气时,有觉得背疼么,撕裂感的?”庄恕小心地问。

    姜守仁摇头。

    庄恕暂时松口气:“好,您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们。”转而对姜裴说道:“基本可以排除主动脉夹层、心包肿瘤、心梗,应该还是食道肿瘤的原因。”

    姜裴忧心忡忡地点点头。

    陆晨曦还在和陈绍聪一起看着昏迷老人的心电图。

    陈绍聪纳闷地说:“不像食物中毒啊。”

    “我也觉得不像,这位老人,”陆晨曦指着神志尚清的那位,“输氧之后情况明显改善了,也没有腹痛的症状。”

    陈绍聪琢磨着:“……输氧?”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各自翻开一个老人的眼皮看了看,再解开他们的衣服,观察胸口、脖子的肌肤,见都呈现出隐约的樱桃红色。

    陆晨曦扬声问:“有家属吗?谁送他们来的?”

    快递员赶紧跑进来:“在、在、在,但我不是家属啊,我就是个送快递的。我当时敲门没敲开,就推门进去了,一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吐了,迷迷糊糊的……”

    陆晨曦打断他:“停!你看见他们吃什么了吗?”

    快递员回忆了下说:“桌子上有啤酒,还有烤串。”

    陆晨曦急道:“烤串?是他们自己烤的吗?”

    快递员不明所以地说:“是啊,屋子里摆了一个木炭的烤肉炉子,还不小呢。”

    陆晨曦立即转身对陈绍聪道:“查血碳氧血红蛋白!联系高压氧舱做准备!”

    然后两人一起各自动手给昏迷的患者采血,交给护士。陆晨曦道:“快速碳氧血红蛋白定性检测。”

    护士应声去了。

    陈绍聪打电话联系高压氧舱,突然听到患者之一的监护器发出警报声。陆晨曦立刻过去,见那名老人脸色青紫,嘴巴半张,唇角有呕吐物。

    “呕吐物阻塞气道,肯定有吸入,”陆晨曦快速换手套,冲护士吩咐道,“纤维支气管镜!”

    陆晨曦处理完后,看了眼病历推门出来,大声问道:“谁是常大林家属?”

    一男一女赶紧过去,正是常大林的女儿常海燕,和另一名昏迷老人的儿子徐刚。常海燕先抢着问:“我是常大林女儿,我爸怎么样了?”

    徐刚接着问:“我爸呢?”伸着脖子就想往里走。

    陆晨曦拦着他:“你先等一下,常海燕,你父亲有没有上消化道溃疡,或者肝硬化病史?”

    常海燕道:“啊,他老胃病了,前一段还犯过呢。”

    “他是一氧化碳中毒,我们进行吸纯氧治疗后,中毒症状有所缓解。但现在有呕血的症状,可能是溃疡出血。还有,昏迷时发生了呕吐物误吸,虽然清理了呼吸道,但听肺部,应该已经有呕吐物误吸入肺,不排除会继发肺部感染……”陆晨曦解释病情还没说完,常海燕就对着徐刚一通抱怨:“啊?你爸也真是的,想吃羊肉串出去买不就得了吗?弄一炉子在家里烤,出事儿了吧?还拉着我爸!药费你得管着啊!”

    陆晨曦无奈地道:“等等,药费的事儿能回头再说吗?先把人救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你先听大夫安排行吗?”徐刚烦躁地瞪了眼常海燕。

    陆晨曦接着说:“高压氧仓准备好以后,两位老人分别进去做高压氧治疗。常大林并发溃疡出血,应该会转到普外去。”

    常海燕只是不断叹气:“哎!吃个羊肉串吃进医院了!这医药费值多少羊肉串啊!”

    陆晨曦有点无语,听到杨羽的声音说高压氧舱准备好了,应了一声就扭头进屋,和陈绍聪一起继续抢救两名老人。

    经过高压氧舱的治疗后,常大林遵陆晨曦的医嘱转普外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表情痛苦但神志已经清醒。常海燕在旁着急地守着。

    一名年轻的普外住院医生林跃边给常大林做检查边说:“现在出血基本止住了,二十四小时内要禁食禁水。好在一氧化碳是中、轻度中毒。高压氧治疗后还要继续吸氧,过一个小时,我们再做一次碳氧饱和度的检查。”

    常海燕点着头,不大信任地看着年轻的林跃问:“小大夫,你们主任呢?”

    林跃解释:“管床的都是我们年轻大夫,刚才有个胰腺炎,主任进手术室了。”

    常海燕怀疑地问:“那我爸要是再出血了怎么办?还是找你啊?”

    “你有问题,或者患者出现不适,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处理不了的会去找上级大夫的。”林跃点头。

    常海燕不满地嘀咕:“你们仁合医院怎么到处都是小年轻,急诊急诊是个小姑娘,这到了外科还是,就没有专家教授什么的吗?”

    林跃有点儿不高兴了,说道:“你说我小年轻没经验,人家急诊陆大夫可不是,她就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专家。”

    常海燕不屑地牵动嘴角,哼了一声:“就那个急诊的女大夫?就她还专家?”

    林跃急了:“我骗你干吗,你去心胸外科打听打听,谁不服陆大夫?连医药公司老总的父亲做手术都点名找她,老人家就在心胸外科住着等陆大夫给他手术呢。人家在急诊那是屈才……呃,我待会儿再来看你爸啊。”林跃说着觉得自己太八卦,让病人家属听见这些不好,赶紧打住话头,抱着病历和用过的废物盘出去了。

    常海燕却把医药公司老总什么的听进了心里,嗤笑一声:“什么专家,真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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