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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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绍聪打量着庄恕的神色,小心地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大神是陆晨曦的说法,当初听说您能来仁合心胸外科,她兴奋着呢。就是没想到……您来了,她走了。”

    庄恕此时把那张纸摘下来,边折起来边推着箱子进屋,平淡地道:“大神什么的,太离谱了。我只是比她多了些经验,陆晨曦再有几年历练,绝不会比我差。”

    陈绍聪却跟上前两步,看着庄恕问:“您说,她还能有历练的机会吗?”

    庄恕扭头盯着他问:“你是说,这事儿归我管了?”

    陈绍聪哈哈一笑,道:“早约法三章了嘛,回家不谈工作,不说了不说了。”上前手脚利索地帮着庄恕把床铺好,帮着给被子套被罩。

    庄恕在卫生间里摆放洗漱用品,出来和陈绍聪一起收拾房间,慢慢地说:“陆晨曦作为一个大夫,技术上不能说是完美,但也算是个天才了。但是她的性格问题太大,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也就罢了,她要是在美国,可能会被告得倾家荡产。”

    陈绍聪咋舌:“还好她不在美国。”

    “好?她现在这样算是好吗?”

    陈绍聪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啊,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至少没这么夸张。”

    “怎么,受刺激了?”庄恕问。

    陈绍聪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这事啊……还得怪仁合,至少得怪傅院长。陆晨曦这个臭脾气啊,要强死硬,除了服气有本事的、技术比她强的,跟谁都像是个小炮仗,一点就着,这都是傅院长宠的。”

    庄恕不置可否:“傅院长这么爱才啊。”

    陈绍聪叹息:“傅院长爱才是真的,但对晨曦特别照顾,还有个缘故。她妈生她那天赶上车祸,娘俩是咱医院抢救过来的,但她爸死了,听说啊,还是个医疗事故。”

    庄恕一愣,突兀地问道:“陆晨曦是哪年的?”

    陈绍聪不明所以:“一九八四年啊,六月份的,当年傅院长、钟主任都知道这事儿,那么巧她又考来仁合,所以院里老一辈的教授啊都对她格外好。”他说完后发现庄恕有点愣神,轻声叫道,“庄教授?庄大哥?”

    庄恕回过神来,低声道:“……哦,还有这样的事,真没想到。”然后也不管还没有收拾好的房间,起身抓起车钥匙,“我出去一下。”

    “庄大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陈绍聪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恍了神。

    “我去趟医院,看看今天手术的病人,有点不放心。你放这儿吧,我回来再弄。”庄恕明显是应付地说,然后急匆匆地离开,留下陈绍聪纳闷地拽着被子。

    庄恕快步到了停车场,然后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他没有在意方向,但车速很快。沿路的路灯和交错车辆的车灯,在他瘦削英俊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而他眼中,渐渐压抑不住地闪现泪光。

    回忆一幕一幕清晰闪现,他记得,他都记得。当初,那个死于青霉素过敏的病人陆中和,他的妻子,在仁合医院生了个女儿,正是在那一年,他死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年……也就是陆晨曦出生那一年。

    他记得那天在医院门口,那个一脸哀伤地往外走的年轻妈妈。她抱着初生的婴儿,却失去了丈夫。

    那天有人在低声议论:“可怜啊这母女。这孩子,生日就是她爸的祭日啊。”

    而他的母亲满面泪痕地想冲开阻拦她的人向陆妻申诉——“放开我!我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陆中和不是我害死的……我打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我没打错,我没错,我得告诉她我没害死人……”

    他一边哭着抓住妈妈的衣服,一边看着那个怀抱孩子,悲伤的女人。

    那个女人憔悴而美丽,她没有怒骂,只是抱紧她的孩子,一言不发伤心地看了他们母子一眼,转身走开。

    后来……后来!

    那一天同学们议论,说他妈妈仗着王主任庇护,玩忽职守却年年评为优秀护士长,结果,捅出大娄子,害死了人,这倒好了,自己被开除出临床,王主任也彻底离开了仁合。

    他热血上头,愤怒地冲上去,跟人打架,错过了接妹妹的时间。

    他的妹妹,就在那一天走失了,而妈妈,在找了半年完全无果之后,彻底崩溃。她再也无法为了保住一个可以给自己和孩子提供一份工资、一间宿舍的资料室工作,她四处申诉。

    女儿是因为这冤案走失的。

    如果这冤案得以平反,或许,女儿就可以回来了吧?

    事已盖棺定论,申冤当然未果,没有人相信她,她不停地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向每个人讲述——她给病人注射的不是青霉素,而是利多卡因……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和支持……只怪那时候的他还太小,还没有足够能力帮着母亲把支离破碎的生活支撑起来。最终有一天,他背着书包跑向仁合医院的职工宿舍楼,看着楼前有人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的人,是他的妈妈。

    他记得有人赶紧冲上前抱着他就往外跑,对他说,孩子,别看,别看。

    他用力地挣扎,向着妈妈的方向挣扎,但内心一片清醒的冰凉,他们就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如果他妈妈在这里已经被蒙上白布,而没有送往急诊,那么,她是真的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

    ……

    庄恕脸上有泪水滑落。

    而当初那个幼小的女婴,竟然是陆晨曦。

    一个和他一样,在那个悲剧中,失去了亲人的孩子。

    庄恕的车,不知不觉绕了一圈还是开到了仁合医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下车走向了急诊科,他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远远地看过去。可以看到陆晨曦正在询问一个打点滴的病人,然后看着她站在一个头部包扎好的病人身边听他的脉搏,看着她签医嘱、看病历、参与缝合伤口……她动作利落,判断精准,一双眼睛分外明亮。家境优渥加上仁合医院领导、老师们的偏爱,不仅让她的医学天才闪闪发光,也养成了这般率真性情。

    庄恕远远看着她,灰白的往事与鲜亮的如今交错浮现,让他心情复杂,一时竟分不清是欣慰是难过,还是莫可名状的与宿命有关的怅然遗憾。

    他不知道自己默默站了多久,直到急诊楼道已然安静下来,陆晨曦看来是忙完了,她边朝办公室走边拨手机,突然,庄恕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陆晨曦循声回头,庄恕迎上前去。

    “你怎么来了?今天手术的病人有问题吗?”陆晨曦讶然问。

    庄恕没想到她问这个,顿了一下道:“哦,我给ICU打过电话了,一切稳定。”

    陆晨曦如释重负,转而疑惑:“那你来……找我?”

    “看完病人,顺道过来的,感谢一下你赠送的枕头和凉被。”庄恕一笑。

    陆晨曦也笑了:“这个呀?你一下交了一年的房租,房东送个赠品也应该的。”

    “你今天值班是大夜还是小夜?”庄恕问。

    “小夜班,都交接完了,已经准备下班了。”陆晨曦轻松地说。

    “那……回家吧?”庄恕道。

    陆晨曦听了这句“回家”,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都有片刻异样。

    陆晨曦含糊地应了声:“……好啊,等我换下衣服。”她扭头往回走,边走边微微一笑,而庄恕轻轻松了口气。

    庄恕跟陆晨曦肩并肩走向停车场,陆晨曦有些惊讶:“你还真是高效楷模啊,回来当天就来报到、手术,这才几天,车都买了?”

    “租的,现在网上预约租车很方便。租你房子,也是在网上提前看好的。”庄恕道。

    陆晨曦吐吐舌头道:“我最烦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了,每回都得拖到最后一刻。”

    “鸡零狗碎的事,还是要先打点好,才能安心做正事。”

    陆晨曦笑了:“这就是成熟理性负责任,跟无脑冲动凭感觉的区别吧。”

    庄恕一笑:“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准确的。”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进了停车场,庄恕掏出遥控器摁下,陆晨曦看着远处闪了灯的SUV(运动型多用途汽车),忽然想起什么来,赶紧没话找话地凑了句:“这么低调?”

    庄恕不在意地道:“只是代步嘛。”

    陆晨曦伸手拉住他,有点心虚地说:“那干脆更低调点,别代了吧,总共……”

    庄恕回头看看她,她不得不小声说完:“……才五公里。”

    “五千米,我当年跑也得跑二十多分钟呢。”庄恕说完还要继续往他的车走,又被陆晨曦拽住,硬着头皮一通劝:“人到中年了,尤其是脑力劳动者,特别要加强锻炼,一个不小心,血脂、血糖、血压嗖的一声就上去了。”

    庄恕略觉好笑地说:“你看我长得像‘三高’的样子吗?”

    陆晨曦从这话中逮住了理由,赶紧道:“那你给人看病,是看人长得像不像有病吗?难道长得不像,就高枕无忧了?”

    “我回来之前刚体检过,什么都不高,可以继续以往的生活方式。”庄恕十分淡定。

    陆晨曦终于急了:“有病治病,无病预防嘛,关键是……”迎着庄恕平静的目光,陆晨曦只能豁出去老实交代,“哎呀,我只有一个车位,跟你签约之后我去挪我的车,才发现上次忘了关灯,打不着了。”

    庄恕笑了起来:“你这会儿才想起来?”

    陆晨曦讪讪地赔笑:“这段时间破事儿太多了,我彻底给忘了,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退你点房租吧?”

    庄恕被她逗乐了,笑道:“没事,那就响应号召,走路锻炼吧。”

    其实,和陆晨曦一起走回家,也并不是件让人烦恼的事情。

    陆晨曦边走边不住道歉:“真对不起,都怪我拖延症没挪车……”

    “你都说过十多次对不起了,态度够诚恳了,放心吧,我不要求你退房租。”

    陆晨曦还是耿耿于怀:“不行,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我请你吃饭吧,正餐,不吃面。”

    庄恕笑了:“你是对谁都这样,还是单单不想欠我的人情?”

    “主要是小时候欠过太多人情,长大以后能自己办的事,尽量不麻烦别人。”

    “哦?怎么讲?”听陆晨曦提到她的小时候,庄恕眼神复杂。

    陆晨曦道:“我爸去世得早,我妈又一直忙工作,所以整个童年都是在邻居的照顾下长大的,每顿晚饭、每次家长会几乎都要麻烦别人,大家又觉得我没爹挺可怜的,所以都愿意帮我们家。”

    “所以就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怎么说话呢?我这叫无法无天吗?我这叫疾恶如仇。”

    庄恕笑笑:“好吧。”

    陆晨曦理直气壮地说:“我妈是怕我心理失衡长歪了,从小就给我灌输人心单纯、世间美好这些大道理。听多了这些,看到不顺意的人和事,当然就受不了了。”

    庄恕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所以,你的理想主义来自于你妈妈的教育。”

    陆晨曦点点头:“是啊,我妈这人还是挺坚强的,独自带着我生活,也没有去追究我父亲去世那件事,后来还跟我说那是无心之过。”

    庄恕心中微微一动,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地问:“无心之过是什么意思?”

    “哦,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爸他当年其实是……”陆晨曦正欲说起当年旧事,忽听到庄恕手机响了,听他接电话,开口的称呼是“杨主任”,陆晨曦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闷不作声地退开,跟庄恕保持了距离,自己低头摆弄手机。

    庄恕有些意外这时候接到电话,幸而不是医院有突发状况,杨帆跟他说的是那个大咯血病人手术后的化疗问题,据说病人本人希望化疗回去做,离家近,报销比例大。他儿子呢不太想回去,顾虑比较多,觉得手术做得好,就迷信仁合医院,迷信庄教授。问他能不能亲自跟病人和家属把他们开会讨论的化疗两全方案给讲一讲。

    庄恕专心地一边听电话一边往前走着说道:“哦,是这样,我明白了,我来跟他说吧。”

    他挂了电话,立刻找出病人儿子张磊的号码,拨通了道:“喂,你好,我是庄大夫啊……不谢不谢。是这样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父亲的后续治疗方案……哦,那你休息吧,明天上班我们可以面谈……好、好,没关系……”

    陆晨曦慢慢地落在后面,摆弄着手机,对着庄恕的背影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挑了一张自己满意的,打开编辑功能正在调颜色。一抬头,见庄恕正站在面前看着自己,忙把手机往怀里一收嗔怪地说:“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拍得怎么样,我看看?”庄恕微笑道。

    陆晨曦利索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庄恕笑着解释道:“刚才杨主任电话是为了那个大咯血病人的,就是你接诊的那个,现在他恢复得很好,化疗的事……”

    陆晨曦闷闷地打断他:“您都亲自手术了,我没必要再关心。再说那个患者,对我也不信任。”

    庄恕刚要说话,陆晨曦做手势阻止他,继续说道:“当初是我没有了解清楚新保险政策,是我的错,您在会上已经教训过了。自那之后我又把政策都学习了一遍。放心吧,我有记性。”

    “就像你记住你的车灯一样吗?”庄恕调侃道,陆晨曦扭过头不理他,他却继续耐心地解释道,“他的化疗和后续治疗,如果在我们院做,是没法报销的。”

    “救急救不了穷,不可能什么病都到大城市三甲来。只不过,肿瘤化疗,县一级医院做,水平还是有差距。”陆晨曦也承认。

    “所以今天杨主任建议,我们来制定化疗方式,远程监控患者指标,指导县医院来做调整。如果这次顺利的话,以后可以照这个模式开展下去,怎么样,这样解决不错吧?”庄恕说完,陆晨曦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说:“你的意思是,为了病人的利益和下级医院的医疗水平,杨帆主动揽责任上身?”

    “有什么问题吗?”

    陆晨曦不屑地一笑:“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做给你看,拉拢你。”

    庄恕笑出来:“你太瞧得起我了吧?”

    陆晨曦摇摇头:“就算不是为你,那也有别的原因,反正我不信他无利可图。”

    “只要结果是好的,‘有利可图’,又有什么问题呢?”庄恕坦然道。

    陆晨曦被他噎住,只能憋出一句:“好,没问题。”她气鼓鼓地往前走,还是觉得不甘心,走出几步,回转身问道,“庄教授我问你,治病这件事,能作为一种投资,以商业方式运作吗?”

    庄恕想了想,斟酌沉吟道:“把医疗事业以商业模式运作,规范细化管理,是国外的经验,已经比较成熟了。”

    陆晨曦有些恼火:“那杨主任他‘规范化’管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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