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过半。距离冬日点卯仍有半个时辰之久。往日里这个时辰总是空旷无人烟的京兆府正门口。此时却聚拢了数十名官吏。诡异的是,人数虽然众多,但却无一人开口交谈。数十双略带疲惫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看向京兆府外的几条街道。好似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一般。府门内,更是时不时地路过一群群衙役。若是细看便不难发现,那一群衙役中至少有着半数之多,在这一短暂的清晨内,出现于府门处至少五六次。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京兆府门口的街道上除了晨起的百姓外,再无其他人烟。渐渐地,原本矗立在府门口的官吏们逐渐躁动起来。一时间,整个京兆府好似笼罩在密不见天日的阴霾之中一般。沉重不安的气氛,压的每一个人心中都不由得产生一股濒临窒息般的绝望。自许奕寅时离去后。众人便一直在此等待,等待着许奕的归来。谁也不知正德帝为何会这般急匆匆地召见许奕。谁也不知那皇宫来人为何不是太监,而是全副武装的大内明光营。谁也不知许奕此行究竟是吉还是凶。现如今,他们能做的除了耐心等待,还是耐心等待。不知不觉间,整个京兆府大部分官吏竟与许奕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在众人惶惶不安之际。远处街道尽头忽然出现一辆马车。“来了!有马车过来了!”一典吏兴奋地大声吼道。“哪儿哪儿呢?”居于后方,海拔不算太高的官吏无不踮起脚甚至于直接原地起跳,只为亲眼看到那人归来。张开源紧锁着眉头定睛看去,不远处着实有一辆马车正快速驶来。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那辆马车的规格不对。但转念一想,皇宫大内派出马车接人他听说过,甚至还有幸坐过一次。但皇宫大内派出马车送人,他还真是闻所未闻。“呼~!”张开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道:“或许是六皇子出了皇宫寻了一马车归来。”思及至此。张开源快步走下台阶,朝着马车迎了上去。张开源一动,其身后数十官吏自然纷纷大踏步跟上。这一下,直接将那赶车车夫吓得急忙勒停马匹。数十官吏身着各色官服朝着自己走来,那感觉可想而知。好在此地距离京兆府正门只有数十步的距离。马车方一彻底停稳,张开源等人便已蜂拥而至。不待张开源等人开口行礼。车帘便被人自内拉开,随即自车厢内走出一身着医官官服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双腿尚未完全落地,便被眼前景象彻底镇住。府尉张开源,三班班头,六班主簿、典吏,当真可谓是除了京兆尹许奕未到,余者皆已至。‘这是前来迎接自己的?’中年男子内心不由得喃喃自问。但很快,其便将那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外。无他,他一个区区太医院主簿,何德何能让张开源等人亲自迎接。伍仕平愣神之际,整个京兆府数十官吏亦是不可避免地愣在了当场。认错人了,闹乌龙了......好在众人尚未来的及行礼,若是行礼......这乐子可就大了。伍仕平强行定了定神,随即拱手行礼道:“太医院主簿伍仕平,见过府尉大人,见过诸位同僚。”刹那间,回过神来的官吏无不纷纷拱手回礼。一时间原本凝固的气氛稍稍得到了缓解。张开源定了定神,随即开口说道:“伍主簿此行可还顺利?”伍仕平拱手笑道:“托京兆尹大人与诸位大人、同僚的福,此行一切顺利。”此言并非伍仕平刻意地恭维众人。而是事实便是如此。随着京兆府的动作愈发地大了起来,整个长安城百姓彷佛逐渐地拧成了一股绳一般。原本单单凭借他们太医院此番调来的一百五十医官,想要将所有药材清点清楚,且分门别类地登记在册,至少也需要十余日的功夫。可随着大量民间医者的涌入,这才几日功夫?便已然将所有用于赈灾的药材全部整理了出来。张开源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将其让进了京兆府。众人随即再度于京兆府正门苦苦等待。偶然的小插曲并未减轻众人心中的压抑。反而还略有加重。无他。若是许奕此番真的一去不回,先不提升官发财等一系列利益相关。单单是一想到这数日以来,众人含辛茹苦、呕心沥血方才打开的大好局面,将会随着许奕的一去不复返,而彻底分崩离析,众人心中便犹如吃了哑巴吃了黄莲一般,有苦说不出。就在京兆府门前气氛再度凝结之际。不远处的街道上,再度浮现出一道身影。一人一马,面朝京兆府所在疾驰而来。大半官吏见之,无不纷纷狂揉双眼,彷佛生怕在次认错人一般。唯有人群中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守。在看到那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时,脸上瞬间露出狂喜之色、“六爷!是六爷回来了!”赵守惊叫一声,随即越过众人快速朝着那一人一马奔去。众人见状,瞬间不再犹豫,大踏步地跟随着赵守的身影朝着那一人一马迎去。街道另一边。见赵守与京兆府数十官吏快速迎来。许奕脸上不由得闪过一抹汗颜。定了定神,随即加快马速朝着众人奔去。“吁!”临近之后,许奕渐渐放缓马速,随即一提缰绳勒停战马。“我等拜见京兆尹大人。”张开源等数十官吏望向马背上的许奕,心中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齐刷刷地拱手行礼。许奕翻身下马,拱手回礼后平静道:“诸位快快请起。”待众人起身,见到众人憔悴的面容以及布满血丝的双眼时。许奕心中不由得羞愧不堪。离了市井小摊后,许奕本可以一路快马加鞭地提前赶来。可不知为何,或许是为了迷惑身后眼线,或许是想要趁着天色尚早,略作放松。又或许是其长久未曾感受过市井乡情。他......他竟......他竟又寻了一处小摊,再度点了一份水盆羊肉......望着眼前一张张充满了疲倦的面庞,许奕心中不由得一暖。与此同时,心中不断地警示自己,当牢记今日之教训,日后万万不可再度松懈!定了定神。许奕面朝众官吏重重一拜,郑重道:“是奕于途中贪图口腹之欲,使得诸位同僚担忧许久,奕在此向诸位致歉。”“并保证日后,定不会再犯今日之错,还望诸位同僚共鉴证。”此言一出,包括张开源在内的数十官吏,无不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满头皆是雾水。许奕自然也没有过多解释。一来,心中羞愧。二来,用不了多久,他吃了两碗水盆羊肉的消息,极有可能传遍整个长安城,到了那时,众人自知。许奕不知道的,今日之致歉,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件事成了一则美谈,且久久流传。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张开源定了定神,开口问出了所有人此时最关心的问题:“大人此行可还顺利?”刹那间,无数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神的静静地看向许奕。许奕归来,众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是彻底放下,还是再度悬起,则要看许奕接下来的回答了。刹那间,京兆府门前的气氛再度凝固起来。更有甚者,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许奕看向众人微微点头。众人见之,无不大松了一口气。只要知道此行顺利即可,至于正德帝与许奕之间说了一些什么,则不是他们该问的了。许奕笑了笑,随即挥手道:“此时天色尚早,诸位还不快去歇息片刻,用不了多久,京兆府将会比以往还要忙碌,到了那时,诸位再想歇息,可就堪比登天了。”此言一出。数十官吏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苦闷,反而个个喜笑颜开。无他,这种紧要关头,忙碌代表着什么,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忙碌过后能换来什么,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霎时间,数十官吏无不纷纷拱手行礼告辞,快步走回府内,珍惜那来之不易的短暂歇息。......时间流逝犹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辰时过半已至。许奕端坐于桌桉之后,目光缓缓扫过大堂内的每一张面孔。与此同时,赵守手持花名册站于高台之下,朗声念诵着一个又一个人名。时隔多日,京兆府大堂内再度人满为患。除工部郎中以及其麾下五百人员外,其余在外人员已然全部折返。片刻后。许奕端坐于桌桉之后,有条不紊地下令道:“霍成虎、曲敬义、田叔良、温伯兴,方向忠。”话音落罢。五人瞬间大踏步出列朗声道:“属下在!”“着令你等五人,依照昨日部署,将所属查封商行,全部抄家!”许奕沉声下令道。四人瞬间齐刷刷地拱手行礼朗声道:“遵令!”许奕随即看向张开源以及邱明,朗声道:“张开源、邱明!”二人闻言瞬间大踏步出列大声回应道:“下官在。”许奕沉声下令道:“着令户部百人,全力清算查封商行之粮食、金银等物。”“着令府尉张开源,坐镇中城,总领全局!”话音落罢。二人拱手行礼朗声道:“遵令!”两道命令一下,原本人满为患的京兆府大堂瞬间宽敞了起来。许奕随即看向余者,沉声吩咐道:“除太医院外,余者一切照旧。”“遵令!”众人朗声回应,随即快步走出京兆府大堂,投入到一日的忙碌中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大堂内便只剩下许奕主仆二人与伍仕平等一众医官。就在伍仕平等人内心惶恐不安,不知许奕为何独独将自己等人留下之际。许奕自桌桉上拿起一本账册。看向众人开口说道:“伍主簿呈上来的账册,本官已经看过了。”伍仕平面色一顿,急忙开口说道:“大人,这账册是下官亲自盯着核对的,账目绝对不会有问题。”账目有没有问题,许奕只需要一换算,很快便能得出结果。眼见伍仕平误会了。许奕轻笑一声,随即开口说道:“伍主簿误会了,本官并没有说账目有问题。”闻言,伍仕平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随即不解地看向许奕。许奕面色一正,缓缓开口说道:“本官看这账册上各类药材无论是数量上,还是种类上都比较齐全。”“本官独独留下伍主簿等人,本意其实是想让伍主簿带人将其分成若干份治疗伤寒的药包。”城外灾民固然大多数都是因饥饿而死,但不可否认,亦有数量不少的灾民是因伤寒救治不及时而死。伍仕平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伍仕平拱手回答道:“此事不难,但此举却无法及时地根据病患本身情况来增减药材,从而达到彻底治愈的效果。”许奕面色严肃道:“若是将药量控制在一定数目,能否做到治疗轻度病患,吊住重度病患之命的效果。”伍仕平闻言未加思索径直抱拳道:“若是如此,不难,敢问大人,此等药物需备多少?”许奕沉声吩咐道:“先行准备五千份!此后视使用情况再行增加。”五千份药材对于整个局势而言显然不够。但同样的,就算将整个长安城所有的医者全部投入进去,也无异于杯水车薪。许奕此举至少能尽可能地挽回无数灾民的性命。至于为何是先清点,后安排。很简单,自旱灾爆发后,因前两任京兆尹的不作为、胡作为,整个长安城内用于赈灾的药物账目其实早已不堪入目。除此之外,不知是否为了掩盖前两任京兆尹贪污的事实,所有库房内用以赈灾的药材全部被人分散掺和到了一起。而周启平任京兆尹时,显然是将全部精力用在了粮食与反贪之上。这也是为何太医院的医官们方一前来报到,许奕便将其全部派去清点药材的根本原因。许奕定了定神,随即再度吩咐道:“除此之外,金疮药五千份,百人份用于预防伤寒的药材三千份。”此言一出。伍仕平脸上瞬间露出为难的表情,缓缓开口说道:“三千百人份预防伤寒的药材没什么问题,问题是,现存的药材里缺少两味金疮药的主药。”许奕眉头微皱,随即沉声询问道:“长安城内能否买到那两味药材?”伍仕平点头道:“能,那两味药材不算太稀缺,寻常药铺多多少少会备有一些。”许奕眉头舒展,缓缓研墨,随即提笔于纸张上写下几行字,加盖京兆尹大印后。将其递给身旁的赵守,示意其送下去。随即开口说道:“持本官文书前去库房领取银钱。”能用钱解决的事还是事吗?更何况连续抄家过后,京兆府最不缺的便是银钱。“遵令!”伍仕平接过加盖了印章的文书,拱手行礼道。......当大堂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时。许奕缓缓将早已看过的药材账目挪到了一旁。随即拿起户部邱明等人呈上来的粮草账目细细查看起来。边看边提笔自纸张上写下一个个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符号。有这些符号在,旁人需数日才能核算清楚的账目。在许奕这儿仅仅只需要一两个时辰罢了,且大部分时间还是浪费在誊抄与转换之上。也正因此,许奕从不怕他人在账目上动手脚。这也是为何许奕迟迟不将其推广的根本所在。不到时候罢了。......午时许奕将最后一本账册随意地丢掷在一旁。手持狼毫笔,三下五除二地将最后一个步骤完结。刹那间,未就任之前的粮食数目浮现于纸张之上。望着眼前具体到斗的粮食数目。许奕不由得苦笑道:“这哪里是足够赈灾月余的粮食啊!这些粮食若真依照大周律去赈灾,哪怕是最次一等的标准,至多也就能维持半月罢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祭天大典那天户部尚书田易初所说的那番话完全就是放屁。“呼~!”许奕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事到如今,就算加上百姓捐赠、加上现在抄家所得来的粮食。关中粮食缺口依旧是个天大的问题。以现如今的粮食储备量,想要拖到下一批郡县赈灾粮运来,无异于痴人说梦。“看来还是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许奕缓缓起身,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道寒光。至于去户部领取粮食,想都不用想。户部的粮食是用以保证长安城正常运转的,根本就不可能给他。故而,一切还得靠‘自己’。许奕扭头看了一眼桌桉旁的刻漏,此时已然午时许。随即挑目看向皇宫方向。注目良久,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缓缓入座,再度提起狼毫笔,于洁白的宣纸上缓缓整理着第二条大计划,甚至于第三条、第四条乃至第九、第十条大计划。无论计划多寡,最终都会指向一个大目标罢了。现如今,无非是多做一些准备,有备无患罢了。......与此同时。大明宫紫辰殿内。正德帝于偌大的床榻上缓缓睁开双眼。其身旁原本侍寝的嫔妃早已在天亮之后离去。“什么时辰了?”正德帝缓缓起身,斜靠在床榻一侧,平静开口道。寝宫外间早已候命许久的詹竹闻言将回答道:“回陛下,午时了。”“都已经午时了啊。”正德帝缓缓摇了摇略显发昏的脑袋。终究是年纪大了,纵使有养神香以及‘丹药’服用,熬夜过后依旧是难免头脑发昏。詹竹缓缓走了进来。见此,不由得低声询问道:“陛下,是否要老奴传冯太医前来面圣。”“无妨。”正德帝微微摇头。随即吩咐道:“取朕丹药来。”詹竹答应一声,随即自一旁木架上,取出一凋龙刻凤异常华丽的锦盒。将其打开恭敬地呈到正德帝面前。正德帝望着锦盒内仅剩的最后一颗丹药微微皱起眉头。随即将其伸手取出,仰头吞下。那丹药本身便是以各种珍惜草药混杂着一些正德帝听不懂看不懂的神奇手法炼制而成。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奇效。不一会儿的功夫,正德帝面色便逐渐红润了起来。片刻后。正德帝端坐于御桉之后。眉头微皱地看向御桉上的一份圣旨。看似是在思索正事。实际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几日与国师李少君交谈时的一幕幕。随着冬日的降临,炼丹成功的几率已然愈发的低了起来。往往数日,甚至于十余日方可成功练出一炉丹药。如此一来,单单是花费在炼丹上的金银,便将会是一不小的数字。现如今关中大旱,民不聊生,正德帝自然无法自国库中取出银两补贴自己的内帑。除此之外,来年开春之后甘泉宫的维护,大明宫的修缮,哪一样不需要大量的金银?许久。正德帝微皱着眉头,提笔于圣旨之上再添两个人名。随即缓缓放下御笔,左右端详。待一切确认无误后,抬起国玺,重重加盖其上。待其墨迹干透之后。将其丢给詹竹吩咐道:“去一趟京兆府。”詹竹接过圣旨恭敬道:“遵旨。”话音落罢。詹竹迅速起身朝殿外走去。与此同时,偏殿内走出两名略显年轻的太监,暂时性地接替了詹竹的位置。刚走出大明宫不久。便遇上了迎面走来的淑玉殿刘公公。“见过詹公公。”刘公公恭敬行礼道。詹竹微微点头,脚步丝毫未曾停留,手持圣旨径直地朝着前方走去。待詹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刘公公方才起身,莫看他本身是那淑玉殿当红太监,可与詹竹一比,小巫见大巫罢了。刘公公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自己。随即快速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原本要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尽快将消息传递给自家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