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迎风冒雪-《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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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爷一只手里攥着马鞭,鞭梢垂在马尾巴的一侧悠荡。风撩着他的破长袍,他嫌碍事,抓起衣摆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又从头上抓下棉帽子,把两个护耳卷起来,露出他整齐的鬓角和耳朵,然后把胳膊揣在胸前,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马儿“哒哒哒”往前走着。路旁干枯的树木,在寒风之中摇曳,像一条条蛇蜕下的皮,没有血肉,没有筋骨,不经意之间落了一地;寂寞的麦苗,在堆积的雪里藐视着外面的一切,一缕缕残雪随着风在田地上盘旋,滚进沟里,结成不融化的冰;沟沿上蹒跚着几个人影,他们肩上背着劈柴,佝偻着脊背,寒风吹裂了他们的脸颊、骨瘦如柴的双手,艰难地走着,像爬不动坡的老牛。
小九儿第一次坐马车,小下巴颏放在小敏的肩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满眼稀奇。小敏一条胳膊和手揽着小九儿的腰,另一只手从包袱里摸出林伯母准备的馍馍,喂给他吃。
“小九儿,你先凑合吃口馍馍,到了郭家庄就有羊奶喝了,许家院里有一只奶羊,当年是许老太太给孙少爷许连盛买的……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就能到了……许家有一个舅老爷,看着他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呀,他是一个最通情达理的老头……”
想到舅老爷,小敏笑了,回郭家庄见到舅老爷的镜头小敏想过好多次,舅老爷见了她会流泪吗?还是举着他的烟袋杆打她,谴责道:“死丫头,去哪儿了,两年多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把我这个舅老爷忘记了?”
小敏想说:“没有,丫头天天想着舅老爷,想着舅姥爷会不会念叨丫头?他馋了谁给他出去买点心,他的房间脏了,谁给他擦地……”小敏想着想着流泪了。
想起舅老爷,又想起了赵妈,心底善良的赵妈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在许老太太屋里,主仆二人正筹算着,新年快到了,孙小姐和孙少爷又该做新棉袄了,今年该扯多少布?买多少棉花?
是不是正在舅老爷屋里替那一些信口开河的丫头讲情?那一些丫头一定又偷偷骂舅老爷:老不死的。
赵妈忙完手里的活儿,总是端着针线笸箩到舅姥爷屋里教她绣花,讲着过去的事情,讲着讲着讲到了宝根,讲到宝根就会讲到二姐夏蝉。赵妈对二姐很满意,二姐能干,还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许家三小姐就是二姐救回来的,说到二姐,想起了三小姐许婉婷,她现在做什么呢?
听许连姣说,闵家把码头上的地皮给了许洪黎,他们全家搬去了青岛,闵文智没走,留在了蟠龙山,跟随在罗一品身边,参加了抗日,许婉婷嫁给了他。
有一天夜里,许老太太走进了舅姥爷的屋子,他们兄妹说话声音不高,他们说了许家几个孩子的事情,最后说到了许洪黎,舅姥爷希望:“暂时留着她的命,她如果有什么不测,鬼子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许家。”
舅老爷这句话让小敏懵懵懂懂,她知道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最想杀汉奸的是舅姥爷,舅姥爷却劝许老太太不要动手,码头交给许洪黎比交给鬼子强。
许老太太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小敏听到似的,“哥,您有什么打算吗?”
尽管他们兄妹声音很低,小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睡意被吓跑了。只听舅姥爷说:“把码头交给她,不要犹豫,你嘱咐洪涛,活着最重要。然后你们去蟠龙山,许洪黎不记恩,只记仇,她不知好歹,俺怕她伤了你……去吧,老妹,不要操心俺这个老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不能把俺怎么地。”
“哥,俺知道,知道她恨俺,她恨错人了……俺养了一个白眼狼,唉!”许老太太最后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许家还出了一个汉奸,不,她不是许家的人,当年都怨俺心软……嗨,只能这样了,保命要紧。以后再慢慢收拾她……哥,连盛和连成,还有连姣他们都参加了抗日,让俺担心呀。”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咱们……中国是咱们的中国,不能落入日本鬼子手里,那个赵妈的丈夫就是打鬼子死在了古北口,这件事没有人告诉她,俺好几次想告诉她又不知怎么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唯一儿子也参加了抗日,还有顾家三个丫头,老大和老二也在做抗日的事情……你这么多孩子,还有什么顾虑?只要大家拉起手,就不怕牺牲,不怕打不败鬼子…如果俺还年轻,俺也会参加抗日……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那天,顾小敏才知道,大姐二姐都参加了抗日,她们多么了不起呀,可是,打鬼子会流血牺牲,她们不怕死吗?小敏的心里又开始为大姐二姐捏把汗。
抬起头,眼睛穿过车帘的缝隙,瞭望着半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席卷而来,势如千军万马出现在天边,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冷,冷风被气流压了下来。紧跟着,风拽着白茫茫一片,把四周的村子和山都连了起来,像一个大铁笼把所有走在路上的人与车囿囚在一起;浑浊的、灰暗的空气里雪花骤然飙落,仿佛一顶白色的、厚厚的蚊帐从半空垂落。
马车旁边走着几个逃荒的,看不清他们的脸色,只看见他们拖儿带女,一身破衣烂衫,一缕缕断了线的补丁在风里飘荡;风撕扯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像草一样在头顶打着旋。
枯枝在半空旋转,像一把大笤帚,想扫尽雪,扫不净,无法扯断那根串着雪片的绳子,就像谁家的棉花包散了,扑头盖脸到处乱飞。
车篷在左右晃悠,顶蓬被风吹起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小敏急忙放下小九儿,伸开双手用胳膊肘压住车篷一个角,另外三个角飘了起来,她赶紧跪着爬到车篷另一头,用身体压着翘起来的角……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一时,手忙脚乱。
车篷里钻进了雪,很快变成了水,包袱被打湿了,小敏抓起包袱抖了抖,藏到身后去,看着四面透风的车篷,如果有几根绳子就好了,哪儿有绳子?小敏看到了小九儿用过的尿戒子,她飞快地把尿戒子搓成绳子,把车篷四个角分别拴起来,缠绕在车部的轸木梁上,做好了这一切,把小九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巴爷手搭凉棚看着远处,颦蹙着双眉说:“丫头呀,看这天气,咱们走不快,真怕风把车篷刮走了,最好找个地方避避雪。前面就是柳家沟村,梆子住在柳家沟,咱们拐到梆子家歇歇脚怎么样?”
小敏掀开一点车帘张望着四周,她想看看梆子住的村子还有多远,一阵风袭来,扯着大片雪迎面而来,慌忙放下车帘,风把她的话断断续续送到了巴爷耳边。
“梆子哥的家在柳家沟?林伯和瓢爷上个星期来买过煤……”
“丫头,梆子开了一家榨油作坊,听说生意不错,……去蟠龙山俺不能空着手啊,买桶花生油,照顾一下梆子的生意,哈哈哈哈”
“好,丫头听巴爷的,您去哪儿丫头都跟着……巴爷,到了郭家庄,您也去见见许家舅老爷吧,他是一个好人,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心眼好……”
巴爷知道小敏心里惦念着许家,在城隍庙时,她嘴里整天念着许家,这丫头不忘本。
“好,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一下许家舅老爷,俺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让俺丫头牵肠挂肚?哈哈哈哈,丫头,过了柳家沟一里路,有一座破庙,再往前半里路有一个山包,那儿是一个古墓,墓被国民党官员盗了,只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宫殿,土匪在古墓上加了一个顶蓬,就变成了他们的土匪窝。咱们不怕土匪,毕竟都是中国人;鬼子不同于土匪,他们既要钱又要命,咱们宁可多走几步也要躲着鬼子,咱们有通行证也要小心,到时候就怕鬼子不认这张纸片。丫头哎,咱们马上进村子了,见了梆子不要多说话……他是刘家的上门女婿,他要看他娘们脸色行事,看情景再说,好吗?”
“巴爷,一切听您的。”小敏点点头。
马车进了村子,巴爷拉了拉马缰绳,马车慢了下来,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处普通民宅。三间正房,一个很大的院落,很宽的院门,能进马车;还有一个东厢房,东厢房朝南有门,是一个小门楼;院墙很矮,站在巷子里就能看到院里的情景;院里种着一棵树,树枝上挂着雪,一阵阵风吹来,树枝上堆积的雪“哗哗哗”而落;油坊两个字刻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涂了蓝色油漆,吊在小门楼的门檐上,在雪里、风里游荡,磕在砖墙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墙外面有一颗枣树,最高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个枣,被冰凌包裹着,在风里晃荡,看样子经不住风,一会儿就会掉下来似的。
巴爷跳下马车,牵着马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小门楼的旁边,然后转身走向大院门口,在门口向院里张望了几眼,屋里好像有人,窗玻璃上闪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
”梆子在家吗?”巴爷把双手放在嘴边向院里招呼了一声。随着声音,屋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了梆子。
梆子眯着眼,哈着腰,揣着胳膊,头上戴了顶棉帽子,棉帽子没有帽檐,包着额头,只漏出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冻红的鼻头,还有吐着热气的嘴巴:“谁呀,榨油的吗?”
“嗯,不是榨油的,买油的。”巴爷撩了一嗓子。
梆子打开院门一条缝隙,眯着眼从门缝里打量着巴爷,一愣神,突然把门大敞开,一下扑了出来,直接扑进了巴爷的怀里,嘴里欢欣鼓舞地喊着:“巴爷,巴爷,是您老人家嘛?您还记得俺梆子,一年多不见,您好,您好,您还是那样精神,看着年轻了。”
巴爷用大手拍着梆子的后背,哈哈大笑:“年轻?不年轻了,只是刚刚刮了胡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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