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山-《稻草人》

    佩弦1到苏州来,我陪他看了几个花园。花园都有假山,作为园子的主要部分。假山下大都是荷花池。亭台轩榭之类就环拱着假山和池塘布置起来。佩弦虽是中年人,而且身子比较胖,却还有小孩的心性,看见假山总想爬。我是幼年时候爬熟了这几座假山了,现在再没有这种兴致,只是坐定在一处地方对着假山看看而已。

    假山实在算不得一件好看的东西。乱石块堆叠起来,高高低低,凹凹凸凸,且不说天下决没有这样的山,单说阳光照在上面,明一块,暗一块,支离破碎,看去总觉得不顺眼。石块与石块的胶粘处不能不显出一些痕迹,旧了的还好,新修的用了水门汀2,一道道僵白色真令人难受。玄墓山下有一景,叫做“真假山”,是山脚露出一些石块,有洞穴,有皱襞,宛如用湖石堆成的一般。胶粘的痕迹自然没有,走近去看还可以鉴赏山石的“皱法”。然而合着玄墓山一起看,这反而成为一个破绽,跟全山的调子不协调。可观的“真假山”,依我的浅见,要算太湖中洞庭西山的石公山了。那里全山是湖石,洞穴和皱襞俯拾即是,可是浑然一气。又有几十丈高的幛壁,比虎丘“千人石”大得多的石滩,真当得上“雄奇”二字。看了石公山再来看花园里的假山,只觉得是不知哪一个石匠把他的石料寄存在这里罢了。

    1编者注:佩弦是朱自清的字。

    2编者注:水门汀是英语“cement”(水泥)的旧译。

    假山上大都种树木,盖亭子。往往整个假山都在树木的荫蔽之下,而株数并不多,少的简直只有一株。亭子里总得摆一张石桌,可以围坐几个人,一座亭子镇压着整个所谓“山峰”也是常有的事。这就显得非常不相称。你着眼在山一方面,树木和亭子未免太大了,如果着眼在树木和亭子一方面,山又未免小得可笑了。《浮生六记》里的《闲情记趣》开头说:

    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蚊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这不失为很好的幻想。作者所以能“怡然称快”,“怡然自得”,在乎比拟得相称。以烟为云,自不妨以蚊为鹤;以丛草为树林,以土砾为丘壑,自不妨以虫蚊为走兽。假若在蚊帐中“徐喷以烟”,而捕一只麻雀来让它逃来逃去,或者以丛草为树林,而让一只猫蹲在丛草之上,这就凝不成“青云白鹤”和“林壑幽深”的幻想,也就无从“怡然”了。假山上长着大树,盖着亭子,情形正跟上面所说的相类。不相称的东西硬凑在一起,只使人觉得是大树长在乱石堆上,亭子盖在乱石堆上而已。

    据说假山在花园中起障蔽的作用。如果全园的景物一目了然,东边望得到西边,南边望得到北边,那就太不曲折,太没有深致了。有假山障蔽着,峰回路转,又是一番景象,这才引人入胜。这个话当然可以承认,而且有一些具体的例子证明这个作用的价值。顾家的怡园,靠西一带假山把全园的景物遮掩了,你走到假山的西边去,回廊和旱船显得异常幽静,假山下的一湾水好像是从远处的泉源通过来的(其实就是荷花池中的水),引起你的遐想。还有,拙政园的进园处类似从前衙署中的二门,如果门内留着空旷处所,从园中望出来就非常难看。当初设计的人为弥补这个缺陷,在门内堆了一座假山,使你身在园中简直看不见那一道门。可见假山的障蔽作用确有它的价值。然而障蔽不一定要用假山。在园林建筑上,花墙极受重视,也为它的障蔽作用。墙上砌成各式各样的镂空图案,透着光,约略看得见隔墙的景物。这种“隔而不隔”的手法,假若使用得适当,比较堆假山作障蔽更有意思。此外,丛树也可以作障蔽之用。修剪得法,一丛树木还可以当一幅画看。用假山,固然使花园增加了曲折和深致,但是也引起了一堆乱石之感。利弊相较,孰轻孰重,正难断言。

    依传统说法,假山并不重在真有山林之趣,假山本来是假山。路径的盘曲,层次的繁复,凡是山上所有的景物,如绝壁,危梁,岩洞,石屋,应有尽有,正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谚语,在这等地方,显出设计的人的匠心。而假山的可贵也就在此。有名的狮子林,大家都说它了不起,就因为那假山具有上面所说的那些条件。我小时候还没到过狮子林,长辈告诉我说,那里的假山曲折得厉害,两个人同在山上,看也看得见,手也握得着,但是他们要走到一条路上,还得待小半天呢。后来我去了,虽然不至于小半天,走走的确要好些时间。沿着高下屈曲的路径走,一路上遇见些“具体而微”的山上应有的景物。总之是层次多,阻隔多。就从这个诀窍,产生了两个人看得见而不能立刻碰头的效果。要堆这样一座假山当然不是容易事,不比建筑整整齐齐的房屋,可以预先打好平面和剖面的图样。这大概是全凭胸中的一点意象,堆上了,看看不对就卸下,卸下了,想停当了,再堆上,这样精心经营,直到完工才得休歇。然而不容易的事不一定做成功就一定具有艺术价值。在芝麻大的一粒象牙上刻一篇《陋室铭》,难是难极了,可是这东西终于是工匠的制品,无从列入艺术之林。你在假山上爬来爬去,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石块,逼窄得很。遇见一些峭壁悬崖,你得设想自己缩到一只老鼠那样小才有味。如果你忘不了自己是个人,让躯体跟峭壁悬崖对照,那就像走进了小人国一般,峭壁悬崖再没有什么气魄,只见得滑稽可笑了。爬到“绝顶”的时候,且不说一览宇宙之大,你总要想来一下宽广的眺望吧。但是糟得很,什么堂什么轩的屋顶就挤在你眼前,你可以辨认那遗留在瓦楞上的雀粪。真山真水若是自然手创的艺术品,假山便是人类的难能而不可贵的“匠”制。凡是可以从真山真水得到的趣味,假山完全没有。

    看既没有可看,爬又无甚意趣,为什么花园里总得堆一座假山呢?山不可移。叠起一堆乱石来硬叫它山,石块当然不会提抗议,而主人翁便怡然自得,心里想:“万物皆备于我矣,我的花园里甚至有了山。”舒服得无可奈何的人往往喜爱“万物皆备于我”,古董,珍宝,奇花,异卉,美人,声伎,样样都要,岂可独缺名山?堆了假山,虽然眼中所见的到底不是山,而心中总之有了山了,于是并无遗憾。兴到时吟吟诗,填填词,尽不妨夸张一点儿,“苍崖千丈”呀,“云气连山”呀,写上一大套征求吟台酬和,作为消闲的一法。这不过随便揣想罢了,从前的绅富爱堆假山究竟是这个意思不是,当然不能说定。

    1936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