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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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恕手扶住电梯门,站住,却没有回头。

    修敏齐一步步走过来,沉声说:“第一医院来电话了,他们的患者死亡,请等候器官捐赠的单位做好准备,进行移植手术。我的女儿彤彤,等到心肺供体了。”

    陆晨曦猛地望向修敏齐。他的背脊依旧挺直,而脸上的表情,终于带了紧张和恳求,低声道:“庄大夫,作为彤彤的父亲,我恳求你,为我的女儿准备进行移植手术。”

    庄恕抓着电梯门的手,越发用力,手背上青筋显露。

    “庄大夫,虽然你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请问,当你路遇车祸伤员、突发疾病的重症患者,你会袖手旁观吗?这是霍普金斯医学院对你的教育?还是庄爱华教授的家教?”

    庄恕缓缓回头,望住他,半晌,扯动嘴角,一字字地道:“好,你跟我来。”

    修敏齐跟着庄恕回到了庄恕的办公室。庄恕把门关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翻开桌上的文件——那是修晓彤的复印病历、检查结果和各种影像片。

    修敏齐眯起眼睛道:“你其实已经做好了手术准备。”

    庄恕坦然点头:“当然。如果供体在我工作时间内到来我责无旁贷。既然可能需要主刀这台手术,我必须做好准备。”

    修敏齐点头:“很好,有备无患,大家风范。那么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庄恕微微笑了笑:“不打开患者胸腔,我无法作出保证。但是从检查来看,这台手术,不比我曾经做过的难度更大。”

    “那么,庄大夫,你能延长在仁合的工作时间,为我女儿进行这台手术吗?”修敏齐迫切地问。

    “不能。”庄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修敏齐并不意外,静了静道:“作为故人,你保持着对我的敌意,我可以接受;作为医生,你拒绝了一个垂危患者父亲的要求,我觉得你有辱‘医生’这两个字。”

    庄恕不答反问:“哦?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之中,没有侮辱过这两个字吗。”

    修敏齐傲然回答:“我从业四十余年,在院内、院外,甚至旅游的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患者,从没有过见死不救。”

    “一个医生,仅仅做到‘不曾见死不救’就够了?”,庄恕冷笑,“弄虚作假,栽赃嫁祸,推卸责任,踩着死亡患者的血去谋求自己的前途,这些,没有有辱‘医生’二字?”

    修敏齐看着他:“哦?你说的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是我想,一个医生,在任何时候不拒绝患者的求助,尽心竭力,治病救人,这是底线。”

    庄恕手微微发抖,咬牙道,“一个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达到的人,跟我谈什么医生的底线?一个亲手制造别人家破人亡惨案的罪魁祸首,现在对着受害人谈医生的底线。”他再也无法克制,抓起手边的病历,掷向修敏齐,“你到底是有多么厚颜无耻?!”

    修敏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依然直视着庄恕,问道:“庄医生,现在我是以一个病人家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你,主刀这台手术,挽救我女儿的生命,可不可以?”

    庄恕看着他,胸口起伏,半晌,从自己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那居然是张淑梅从前的的工作证。他将工作证摊开在掌心,走到修敏齐面前,直接说道:“修敏齐,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现在要求你,对着我母亲,心胸外科护士长张淑梅,讲出当年陆中和之死的真相,录音、记录、签字。你先尽到你作为一个人的责任,我自然会去完成一个医生的义务。”

    修敏齐盯着工作证上张淑梅的照片,良久,牵出一丝冰冷笑意哑声道:“你是在跟我做交易吗?好吧,看来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来求你,你是一个把私人恩怨凌驾于职业道德之上的人。”

    “你真的有资格跟我说职业道德四个字?!”庄恕胸口如煎如沸。

    事实上,从陈绍聪的婚礼回来,他就在为了这台手术做准备。他无比希望自己在中国、在仁合,有一个让自己可以接受的结束。然而,事到临头,当修敏齐站在他的面前,他只能承认——“每一个患者都是平等的,在医生的面前,无论身份地位,都只是需要帮助的人”,这个从进医学院起,就一直被灌输的职业道德理念,是这样难以做到。

    “我有资格,”修敏齐的声音也带了喑哑,隐隐透出了绝望,“作为患者的家属,我永远有资格说,见死不救的庄恕,你不配做一个医生!”

    庄恕再也忍耐不住,指着修敏齐怒道:“滚,滚出去!我宁可不做医生,也不会帮助你这样一个冷血卑鄙道貌岸然的禽兽!滚!”

    修敏齐转身,拉开门。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背脊有些佝偻,步子也有些蹒跚。“你会后悔的。”他喃喃地说,声音极低,“一定会后悔的。”

    修敏齐回到彤彤的病房。

    傅博文、杨帆、陆晨曦、张默涵都在。

    杨帆抬起头道:“供体马上送到。许教授明天晚上才能到北京,即使他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供体也丧失了使用功能。彤彤已经发生了呼吸衰竭,心、肝、肾脏功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她不能再等了。”

    修敏齐望着傅博文道:“博文,你给方案,我一切都听你的。”

    傅博文艰难地开口:“修院长,方案我可以给,但是谁来主刀……”

    修敏齐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博文,为了彤彤,搏一次。你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恢复治疗,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大有好转。你是全中国最好的心肺移植专家,求求你,救救彤彤。”他说着,又转向其他人,“杨帆、陆晨曦、你们都要上台,去做他的助手。彤彤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只能一搏。我作为家属,签署所有同意书,接受一切后果。你们都是医生,在生死面前,如今没有选择,不能退缩!”

    傅博文看看病床上的彤彤,眉目间无比纠结,这时,护士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第一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口。他们院的院长凌远教授,副院长李波教授,亲自护送遗体过来了。院办周主任已经去迎了,周主任说,院长是不是亲自去接一下?”

    杨帆和傅博文对望一眼,都有些疑惑,杨帆冲护士长点头道:“我们这就过去。”

    所有人一起往外走,杨帆低声问道:“这两位一起护送死者……修老和凌院长、李副院长有旧交?”

    修敏齐皱眉摇头:“这两位青年院长,是整个学界的风云人物,我当然认识。但是当他们进入管理层,我已经退居二线,没什么交往。”

    这时,一辆连着各项维护生命体征仪器的轮床,正在被缓缓推进手术大楼。轮床两边,跟了若干身穿白衣,胸牌上写着“第一医院普外科”字样的大夫们。

    为首的两个人,一位身材消瘦,两鬓微霜,四十出头年纪,正是肝胆外科著名专家,中国最年轻的大型综合医院院长凌远。而轮床另一边的俊朗青年便是副院长李波,三十出头已经是名闻全国的肝胆外科青年专家,更让仁和医院的新老院长熟知的,是他创建了如今被全国各大医院作为模版仿效的住院日精细管理体系和电子病历管理制度。

    他们的身后,跟着两位中年大夫和十多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一行人都神色肃穆,守护在死者轮床两侧,走入仁和手术大楼。

    这样“高规格”的护送器官捐赠者的阵势,还是首次。迎出门来的周主任,一边快步赶出来招呼,一边心中奇怪——这如今医学界最具“风头”的两位,是不是为了修院长的女儿,特地前来表示慰问?

    周主任跟凌远院长寒暄了两句,询问了死者各方面状况,得知这位死者自出生便患有先天胆管闭锁,当年诊断治疗不够及时,四岁时已经发生过肝衰竭,少年时就进行了第一次肝移植,当时的手术大夫,正是才回国的凌远。

    轮床进入大楼电梯间的时候,杨帆已经领着手术组从楼上下来,抢上几步,和凌远,李波纷纷握手。

    凌远的神色有些郁郁,甚是沉默。李波主动说道:“死者从八岁起,就是凌院长的病人,十岁第一次移植,是他母亲捐了四分之一的肝脏给他。十七岁再次发生肝衰竭,坚持了半年,等到了供肝,然后考上了医学院,轮转的时候,他那一组的见习,我是组带教……”

    陆晨曦一路从病房到这里,一直沉默,咬着嘴唇,没有说任何话。此时,听着李波的讲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她悄悄地后退,朝心胸外科奔去。

    陆晨曦来到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的情绪已经平静许多,站在窗边,安静地俯瞰着楼下的风景。陆晨曦走到他身边,庄恕笑道:“明天晚上楚珺他们要给我开一个小欢送会,你能调班一起参加吧?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陆晨曦低声道:“来仁合几个月,本以为你能轻松地离开呢,没想到……”

    庄恕看向远方:“不过就是一个手术而已,并不是非我不可。傅博文的水准是在的,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你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陆晨曦难过地说,“你做,成功的几率,要大了很多。”

    庄恕看着她问:“那事实是什么?如果事实都能还原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很简单。”

    “可你,毕竟是医生啊。彤彤跟当年的事情无关,她是无辜的。”陆晨曦轻声说。

    庄恕笑了,声音冷下去:“你一定要这样来劝我吗?仁合医院的医生们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最不该来劝我的,好像就是你。”

    陆晨曦忍了忍,还是低声道:“庄恕,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个悲剧,一个不肯面对错误的懦弱自私的人,破坏了自己秉持的信念,更怕你会后悔,会因此,痛恨自己。”

    庄恕冷笑:“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做一个圣人?你凭什么以为我穿上了白大褂就能放弃身后的一切,心无旁骛地去做医生所有该做的事吗?我有我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之前,我首先有一个人的痛苦,不甘,委屈,愤怒!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有!我就是没办法,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的患者。我做不到!”

    “做不到……”陆晨曦难过地低下头,“我理解。绝对不会怪你。我只是怕,怕你不做手术的决定,并不能真正说服你自己。傅老师也曾经是因为‘做不到’对手术刀的痴迷,不舍得放弃天上突然来临的,留在心胸外科的机会,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结果呢?他后悔痛苦了一辈子。我不了解修老师,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真的心冷如铁,毫无愧疚,但是至少,我确信,他对着彤彤,也有后悔。庄恕,我不想你今天之后,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庄恕冷漠地开口:“好,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我已经不是仁和的医生,不负责仁和的患者。不额外加班,对我而言,并不违反任何医生的职业道德。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觉得不是,陆大夫,你误会了我。”

    两人瞬间陷入沉默。

    良久,陆晨曦整理了下情绪,平静地说:“提供供体的死者今年二十三岁,出生时先天胆管闭锁,胆汁淤积,肝硬化。十岁那年,他发生了肝衰竭,除了移植之外,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当时他的主管大夫是凌远教授,提出了活体移植的建议……”

    她缓缓地重复着刚刚从李波副院长那里听到的,这位器官捐赠者短短的一生——

    “十岁那年,他妈妈把三分之一个肝脏移植给他。移植成功了,他痊愈出院,回到了校园。他当时对第一医院肝胆外科那些在四年中一直努力帮助他的大夫们说,要好好读书,考医学院,以后做他们的学生、同事,再进医院时要穿上白大褂而不是病号服。他天资聪明,又十分努力,一路拿到各种奖项,但是,十六岁时再度发生肝衰竭……第一医院肝胆外科的全体专家,再次尽心竭力为他联系肝源,替他落实保险,研究二次移植的最佳方式……凌院长和李副院长两位本市肝脏移植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一起主刀,完成了二次移植,他再一次逃离了死亡……然后,他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入医学院。

    “他的身体状况,原本医学院可以拒收,是李波副院长亲自说服校长和招生办,说医学院应该给梦想和努力一次机会。这个孩子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而作为大夫,他们因为他的不放弃,也一直坚持。李副院长请医学院破例,给执着一个鼓励。毕竟,促进医学科学不断突破,向前发展的动力,就是永不放弃的希望。

    “他进了医学院,是同级最优秀的学生。去年,他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名儿科医生,尽心,负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医生哥哥,可是不久,他第三次肝衰竭了。在被告知自己的真实情况之后,他要求填写了器官捐献和遗体捐献表。他配合治疗,严谨记录治疗笔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天,但是他是带着希望来的,一直在希望里努力,走的时候也会带着希望。”

    讲到这里,陆晨曦仰头看着庄恕,重复李波对他们说的那句话:“这个希望,会传给后面的,接受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肺脏的患者。现在按照器官登记排位,综合评估患者,仁合医院的修晓彤是这一批患者中最早申请的,也是情况最危急的。李副院长说,他们亲自送他最后一程,不止因为他是他们的患者、战友、学生、朋友,还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从没放弃过的‘希望’”。

    陆晨曦说完后,伸手握住庄恕的手。

    庄恕的手,一片冰凉。他眼神深黯,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把头转向窗边,半晌,干巴巴地道:“据说李副院不日之后就要调升,果然好口才。故事很好,很励志。可以作为你们的医德教材。但是,”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你们的同事、朋友、战友。我的母亲是被你们开除出医疗队伍的医疗事故责任人,”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而我,因为医疗措施不当,被仁合提前解聘。”他说罢,就抱着双臂,如入定般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陆晨曦眼里泪光闪烁,然而,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好。那我去准备手术了。如今修晓彤是顺位的器官接受者。修敏齐不肯放弃,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放弃,这位死者的器官,就不能再排给另一位等候者,这台手术势在必行。器官捐献者,是第一医院不放弃的生命与希望,仁和接棒,别无选择。我相信傅老师不会退缩,我也不会。”

    陆晨曦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出了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背对着她,一直没有回头。

    走廊两侧站着一排医生和护士,他们神情庄重地看向走廊一头。供体病人的轮床接着监护仪,被慢慢推进来。凌远、李波和死者生前的几位同学、同事,跟随在旁。轮床推过,走廊两侧的医护人员向供体病人深深鞠躬。

    轮床行至手术室门口,傅博文已经和陆晨曦一起等在那里。他们一起向死者鞠躬,一人一边,接过了轮床的扶手。

    远处,修敏齐独自一人站在手术候诊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手术室中,傅博文和陆晨曦穿着刷手衣,看着片墙上的胸片,做最后的方案讨论。傅博文神色很平静,对陆晨曦道:“我们一切尽力。”

    陆晨曦回头看手术台上的修晓彤,点了点头。

    傅博文和陆晨曦分别穿上手术袍,戴上手套与手术眼镜,站上手术台。

    无影灯亮起,手术计时器打开。

    傅博文向陆晨曦点头示意:“开始吧。”

    陆晨曦咬咬牙,伸出手:“手术刀。”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到她手上。

    陆晨曦轻吐出一口气,刚要下刀,手在患者胸前突然停下——她看到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陆晨曦、傅博文、杨帆同时转头看向门外,看到庄恕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眼神平静。

    手术镜后,陆晨曦的眼里漫上了泪雾。

    庄恕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十二小时后,手术圆满结束。手术主刀医生庄恕没有和患者家属进行任何交流,直接由手术室员工通道离开,当夜赶到了机场。

    机场候机大厅里,陆晨曦在循着可能的方向不断寻找。她的羽绒服下,还是绿色的手术裤褂——她交代完患者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头一次违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上交刷手衣,直接套上外套,冲到家里发现庄恕的箱子已经不在,她立刻查了航班,飞车冲向一家高档首饰店,二十分钟后又冲出来,继续飞车赶往机场。

    人群中,她终于看到了庄恕,向他快步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庄恕神色冷淡,没有躲避她,却也没有任何热情。

    “我向你求婚。”她略带结巴地对庄恕说,“在救灾的时候我就跟杨羽说过,救灾结束,我,我要向你求婚。我,我脸皮比你厚……我,我比你先动感情,我……”她说着掏出一枚戒指,想要往他手上套。她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兴奋地等着一场浪漫的机场拥吻。

    然而庄恕轻轻推开她。他笑了笑,带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低声道:“陆大夫,我觉得你应该带着一面‘大公无私,救死扶伤,杏林妙手’的锦旗给我,不是戒指。你已经逼我,为了做一个好大夫,不许去做一个正常人了。戒指是什么东西?对不起,我戴不住。”他举起自己的手,轻轻地笑笑,“在你眼里,这双手,只会拿手术刀,只许拿手术刀。”

    这个时候,机场响起来让ca984次飞往美国洛杉矶的乘客准备登机。

    庄恕站起身,拉起行李,转身,走向登机口,再没有回头。

    两周后,杨帆得到正式任命,代理院长终于去掉“代理”两个字。医院办公室主任赶紧张罗着给他搬了办公室,乐呵呵地道:“您现在已经正式任命院长了,我们也得按规定办事啊。要是您还窝在那个主任办公室里,知道的是说您没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给您小鞋穿呢。”

    杨帆心情甚好地开玩笑:“我在心胸外当主任的时候,你没给过我小鞋穿?”

    “哎哟老杨,说这话真是……记仇是不是?”

    “没有没有,开个玩笑,讲话稿给我拿过来了吗?”杨帆笑了问。

    “就在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这次您可是双喜临门啊,又是升职,又是抗灾表彰大会授奖,必须得请客啊。”

    “那是当然,地方你来定,你熟。可别超标。”

    办公室主任道:“放心放心。院长,墙上傅院长的这幅字,撤下来吧。我有一哥们,大书法家,都给您写好了,”他指着墙边一幅写着“大展宏图”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道,“您看,我这会儿给您换下来吧?”

    杨帆看着,思量着道:“先不急吧,这个……傅院长刚走,换了也不好,先挂一段时间。”

    “行,听你的。”办公室主任和杨帆打了招呼,带着其他同事离开了。

    杨帆独自在院长办公室慢慢踱了一圈步,唇边浮起笑意,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泡了一壶好茶。他端起茶杯,刚到嘴边,身边的手机邮件提醒响起。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拿起手机打开邮件,看到发件人是《现代医学》。他微微蹙眉,点开附件,看到学术期刊的第一篇刊载的是署名杨子轩的论文,标题是《嘉林市周边十六家二甲医院化疗药调查》。

    杨帆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目光迅速掠过简要,落在最后一段话上——“综上所述,这十六家嘉林市周边的二级甲等医院的化疗药用药,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来自于同类药中价格最高的先锋公司。而且从临床医生及数据反馈,该药的疗效没有显著地好于其他同类药,而只是由上级医院,即仁合医院的指导用药决定的。根据笔者进一步收集数据调查,仁合医院本院使用的化疗药及部分手术、监护、检验器材,先锋公司所占的比例也显著高于其他药物公司和集团。”

    杨帆看着看着,慢慢把茶杯放下,双手抓着手机,神情越来越严峻。看到最后,手机画面跳转成来电显示——姜裴,铃声分外刺耳。

    杨帆一把把手机摔出,颓然地靠在座椅上。

    “你还真发了……”楚珺和杨子轩在一起,拿着手机看到了他那篇论文,感叹道。

    杨子轩点点头。

    楚珺看他一眼:“庄大夫被解聘这件事,我心里也挺憋屈的,可是你这手也太狠了。”

    杨子轩郑重地摇头:“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楚珺担心地说:“仁合马上就要开抗灾表彰大会了,杨院长是要领奖的。你在这个时候发文章,杨院长得多尴尬啊,他现在肯定生你的气了。”

    杨子轩也蔫儿了,闷声问:“唉……你们宿舍还有空床位吗?”

    到了晚上,杨子轩也不敢再不回家,推开门看到杨帆坐在桌前,等着他,面前一桌子的菜。

    “坐下,吃饭。”杨帆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子轩默默坐下,不敢夹菜,只敢吃自己碗里的白饭。

    杨帆也不看他,自己拿起了白酒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口饮尽,接着又倒满一杯。

    杨子轩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爸……第三杯了……”

    杨帆猛地把酒瓶顿在桌上吼道:“管得着吗你!”

    杨子轩吓了一跳连饭都不敢吃了。他眼看着杨帆一杯杯地喝,想劝,不敢,干脆就陪着一起。杨帆一杯,他一杯。杨帆再一杯,他再一杯。

    终于,爷俩把一瓶白酒干光,都是满脸满脖子的爆红。杨子轩终于借酒壮胆,过去拍着他爸的肩膀道:“爸,就单单纯纯地当个医学专家,不好吗?非得……非得当,院长,有那么重要么?”

    杨帆把酒杯顿在桌上低吼道:“单单纯纯当个医学专家?哪儿有绝对单纯的事情?医学专家就单纯了?你有才华,也得有机会!傅博文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我!我多想进移植组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但是他不信任我!他觉得我,功!利!心!重!我怎么了?我和你妈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你妈身体不好,我想靠着自己的本事,给她轻松一点的生活,怎么了?你妈那么好的女人,她那么好的女人,不应该吗?傅博文他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要无私奉献啊?他不信任我,不把最疑难的患者交给我,没有把我加入移植组……我就知道,别人不给我机会,我,就得自己争!”

    扬子轩听他提到母亲,心里也是酸楚。他知道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忍不住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搂住父亲的肩膀,低声说:“我和妈妈一直都觉得您当大夫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开心。妈妈从来没嫌弃过您给她的生活不够好,她一直到去世,都对我说,这辈子虽然挺短,但是过得特别开心,因为有个最好的老公,有个好儿子。”

    杨帆仰头笑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好?那时候我做十台连台手术也只能拿一百块不到的夜班费,没法儿给你妈买进口药!还得让她操劳家务!好?那么短,怎么会好?!如果当时我有配得起我才华和努力的收入,你妈妈就能过更好的生活,可能现在,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她那么早走了,怎么会好?!”

    扬子轩把头抵在父亲背上,低声说:“妈妈得的是免疫系统疾病,很难说生活真的优越,或者说用上更贵的药,她的病就能好转。”

    杨帆不理他,再去拿酒瓶,却倒不出一滴酒了,他继续说:“你妈不在了,我除了事业上的野心和给你更好生活的愿望,也没有其他念想了。我得强,从各个方面,得强!我需要权力,我只有拿到各种各样的基金、药物公司的支持,才能获得权力。权力是个好东西,有权力才有资源,才能有选择权!才能去做最难、最复杂的手术,才能去攻克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不过,”他闭眼,苦笑道,“到了我有权力的这一天,我已经不是仁合最棒的手术大夫了。我做不了的手术,陆晨曦可以。最懂行的患者家属,姜总,也点名来请她。”他苦涩地笑着对杨子轩说出三个字——“搞砸了。”

    扬子轩心里难过,低声唤道:“爸。”

    杨帆长叹一声:“做了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你不必违背自己的信仰来替我做什么。我做的事情,自然会考虑周全。合作医院的用药,不会有原则问题,你的文章引出质疑,我自有回答的办法。如果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是先锋公司!”杨帆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杨子轩没有答话。

    杨帆看着他问:“吃饱了?”

    杨子轩点点头。

    “那该干吗干吗去。”杨帆挥挥手。

    杨子轩起身惴惴地走了,剩下杨帆仰头叹了口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恨恨地,又无奈地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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