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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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博文站在一户人家门外,抬手按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修敏齐,老先生在家里也穿得整整齐齐。进门后可见他家里陈设一般,但十分干净整洁。

    修敏齐引着傅博文走过门厅。

    傅博文问:“彤彤身体怎么样了?”彤彤是修敏齐的独生女儿,有严重的心脏病。

    修敏齐无声地一叹:“老样子,还是不太好。”

    两人走进客厅,修敏齐一摆手让傅博文坐在沙发上,自己拿出茶叶、茶杯,给傅博文倒水,寒暄道:“你呢?我听说你去休养了一段时间,好一点儿了没有?”

    “好些了,压力小了,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傅博文点点头。

    修敏齐语重心长地说:“还是得注意啊,你这个性格啊,有事情就爱自己钻牛角尖,年纪大了,要往开了想,退了也好。”

    “退也没退干净,这段时间还回院里做了些事情。”

    “我听说了,救灾期间仁合闹得很厉害,气性坏疽、耐药菌株、hiv阳性患者……排着队都来了,这些事情指望杨帆是不行的,多亏了你在,有好几个老同志都跟我提了,说你退早了,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辞职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呢?如果需要的话我来说说话……”修敏齐说着,突然被傅博文打断:“小斌回来了。”

    修敏齐一愣:“谁?”

    傅博文抬起头看着他:“张淑梅的儿子,小斌。”

    修敏齐平静地吸了口气:“哦……”

    傅博文却有点激动:“利多卡因的致敏性,当时我们确实不了解,即使如实上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会算作是一次医学发现。可错就错在我们一念之差,推卸了责任……现在,是挽回的时候了。”

    修敏齐不置可否。

    “修老,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了我三十年。现在小斌回来,他并没有选择直接公开质疑这件事,他所要求的,仅仅是我们给他一个交代。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站出来吧,给张姐一个公道,这也是钟西北临终的愿望。”傅博文多年来心中沉重,近日更是被这桩心事压得辗转反侧,此刻终于在修敏齐面前全部倾诉出来。

    修敏齐眯着眼,不说话。

    傅博文目光沉郁:“我们都退了,也没有什么名利的纠缠,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私下里……去做这件事情……”

    修敏齐摇摇头,幽幽地说:“一件简单的医疗事故,已经尘埃落定三十年了,就因为一个当事人家属私下里的质疑,你就跑来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好像我们两个都有什么责任似的,我看你是该退了。不管你,还是那个……叫什么小斌的,如果有什么搞不清的,可以去查查档案嘛,档案里记的,总比你一个生了病的老头子要清楚,你说呢?”他说完后,不再待客,起身走向卧室。

    傅博文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修敏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淡漠地道:“你这段时间待在那个康复中心,是不是病情加重了?还是应该住住院,吃点儿药。疗养什么的,不可靠。”说着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傅博文在客厅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俯身从沙发上拿起包,缓缓地走向门口。

    保姆从厨房出来,讶然道:“傅院长,这就走啊,不吃饭啊?”

    傅博文冷冷地回应她:“嗯,走了,没什么事了。”

    这时门铃又响,傅博文拉开门,门外赫然站着杨帆。

    两个人面对面,都是一愣。

    杨帆看着傅博文冷着脸走远,思忖片刻,走了进去。

    修敏齐从卧室出来,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来了。”

    两人在客厅坐下,杨帆开口道:“这次救灾的抢救工作,仁合医院在嘉林市是挑了重担的,接诊量达到那样的密度,我们也没有往兄弟单位推过病人,还帮传染病医院承担了一部分,死亡率控制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这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这主要是傅院长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只是辅助。”

    “成绩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他的消息我也听到过一些。”修敏齐微眯双眼。

    “是啊,毕竟感染还是发生了。但是在密度那样大的情况下,消毒和无菌操作都不可能完备,介入性器材使用量大,感染也是无法避免的。”杨帆说道。

    “我听实验室的人说,发现了ecoli的新亚型,这个你为什么不说?”修敏齐看他一眼。

    杨帆赶紧道:“我正想和您汇报,这件事啊……其实是有人想拿来做文章,借此去查介入性医疗器材。您知道的,咱们仁合进器材,少一个合格证也不敢啊。不过器材都是在正常条件下做的检测,这次可是极端条件,无菌消毒都不完备,我们已经是为了大局,在挑战极限了,但是院里就是有人不顾事实,在借题发挥。”

    修敏齐直截了当地问:“先锋公司的器械在仁合的使用比例,是多少?”

    杨帆被噎住了:“……确实多了点儿。”

    修敏齐坚持问:“具体多少?”

    杨帆支吾道:“……百分之八十以上吧。”

    修敏齐点点头:“大众不懂什么标准接诊量,什么检验合格的试验条件,大众一听——感染——跟器材有关,马上就会认为你有权钱勾当在里面。这百分之八十,你怎么解释?”

    “但是我跟您保证,这个质量一定没问题。”杨帆急道。

    修敏齐摆摆手:“你这个代理院长,还没有转正吧?”

    杨帆没说话。

    修敏齐叹口气:“你啊,能力是有的,就是和器材商走得太近了。”

    杨帆点点头:“是是是……不过,菌株已经送出去了,一旦引起上面的关注,到时候调查组下来了,鉴定器材上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请修老帮忙说句话,器材是合格的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能不能就不要查了?”

    修敏齐忽然问:“张淑梅的儿子,你认识吧?”

    杨帆一愣:“……认识,认识啊。”

    修敏齐没有看他,独自沉吟。

    庄恕在办公室里刚把白大褂抖开穿上,听到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喂,廖先生,有什么消息吗?”

    “庄大夫,您送来的标本有了初步结果,确实是cre新的亚型。”(注:ecoli是大的概念,就是大肠埃希,包括耐药的、不耐药的;其中超级耐药的简称cre。)

    “太好了!请继续做下去,我会抽时间到北京去,跟您一起和威廉姆斯博士开个远程会议,他半年前也有过cre新亚型的发现,看看是否相关。”

    “这样最好,这种菌种的研究还是早做为好,否则再有感染病例出现,那就来不及了。”

    庄恕吁出了一口气:“是啊,死亡患者最后留给我们的,都是珍贵的资料啊。”

    陈绍聪刚在急诊送了个病人出来,正往办公室走,眼见一个女孩扶着另一个女孩走进来,那个女孩脸色灰白,到了护士台就趴在了台子上。

    陈绍聪上前接诊,把她们带进诊室,一边把听诊器的听筒捂热,询问了姓名、年纪后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疼的?”

    那个女孩称自己叫张晓涵,十九岁,有气无力又有点犹豫地说:“今天白天,哦不是,昨、昨天晚上,快天亮的时候。”

    “有呕吐腹泻吗?”

    她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这时杨羽拿着温度计、血压计走进来,瞥见她吞吞吐吐的神色,微微皱眉。

    陈绍聪继续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张晓涵咬了咬嘴唇,眼神躲避着支吾道:“刚……刚完,嗯,刚完。”

    杨羽皱着眉上前:“量血压。”拿着血压带给她缠上。

    陈绍聪撩开她的衣服,露出腹部,做触诊,却诧异地发现她的下腹部皮肤隐约有黑线,肤色暗沉,有着隐隐的斑,腹部两侧还有着淡紫红色的纹路。

    陈绍聪觉得有点奇怪,这看着分明像是妊娠刚结束的样子呀,不由问:“你多大了?你刚说你十九岁?”

    张晓涵不看他,点点头。

    陈绍聪问道:“你有没有生育过,或者大月份流产过,小产过吗?”

    张晓涵躲避着他的眼神,哆嗦起来,突然猛地坐起,伸手推开陈绍聪,解开血压带往外走,边走边说道:“我不看了,你是当大夫还是查人隐私?”

    杨羽赶紧把她解开的血压带收起,拉过陈绍聪:“这女孩有问题。”

    陈绍聪低声说道:“可能是刚流产过。”

    “那有什么可隐瞒的?”杨羽不解。

    陪同的女孩赶紧上前扶住她,劝道:“晓涵,你都三十九℃了,还流那么多血……不看大夫不行啊!”

    张晓涵按着肚子往外走,一脸虚汗仍执拗地说:“我不看了,我没事,咱们走。”

    杨羽把手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放,起身要追出去,陈绍聪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呀?”

    “不能让她这样走了。”杨羽皱眉。

    “我给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打电话,让她做做工作,你就别去了。”陈绍聪拉着她。

    “她肯定有事儿,我得问问。”

    “你问什么呀?这是病人隐私,不想说很正常,你管得了吗?”陈绍聪没奈何地说。杨羽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别拦着我!”

    “这女孩儿一看就是瞒着家里的,你问多了不找事儿吗?”陈绍聪怕她去惹出乱子,不肯放开,杨羽着急地拉开他:“这种事儿你不懂,你放开我!”

    “你别找事儿,不想干了是吧!”陈绍聪低声吼道。

    杨羽没管他,冲着张晓涵大喊:“你站住!你把孩子扔哪儿了?!”

    张晓涵一下子停住了。

    陈绍聪懵了。杨羽一把甩开他,冲到张晓涵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厉声说:“说!你把孩子扔到哪儿了?!”

    张晓涵一脸惶恐,哆嗦着看着她,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妇产科住院医师赵丽和一个护士来接了病人,推着张晓涵的轮床往妇产科去。

    陈绍聪紧急报警:“警官您好,我是仁合医院急诊的陈绍聪,我们刚刚接诊了一个产后患者,她两小时前把初生婴儿放在了南城区的一个公共卫生间里……”他正说着,见杨羽已经拎着药箱冲出了门,匆忙道:“好好好,请你们现在就去,我们也去找!”他挂了电话对护士喊了句,“跟马主任说一声,我和杨羽去抢救一个初生的弃婴,让他安排人替我!”大步朝杨羽追去。

    他们两人冲到停车场,坐上陈绍聪的车,不料陈绍聪打了几次火,却怎么也打不着,急得一拍方向盘:“破玩意关键时刻掉链子……”

    杨羽等不及他说的什么找人换电瓶之类,推开车门下车,提着药箱,发了狂般地飞奔。

    身后不远处,陈绍聪向她追过去。

    两人一直跑到南城区,杨羽冲进一间间公厕寻找,但看了五六间,都没有发现。

    杨羽焦急地问:“下一个公厕在哪?”

    陈绍聪对着手机地图看:“林大路,西边五百米。”

    杨羽刚跑出去,被陈绍聪追上拽住:“你别急,我……我已经打电话报警了,派出所会立刻派出警力搜寻的。”

    杨羽继续往前跑:“等他们找到再送到医院,就来不及了。”

    陈绍聪跟着她快走着,问:“你……你怎么一下就确定她是产后的?”

    杨羽没有理他。

    “我问你呢!我第一反应也是产后,但还有其他可能啊。你怎么判定的?”陈绍聪追问。

    杨羽直接道:“我没判定,我是直觉。”

    陈绍聪一愣,杨羽没理他,接着跑远,陈绍聪只能追去。

    就这样又找了两间公厕,还是没有。

    杨羽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腰慢慢蹲下来。

    陈绍聪赶来,想扶她,却被推开,杨羽喘着气,示意让他继续快去,别管她。

    陈绍聪只好继续往前跑。

    时值盛夏,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行人在路上都打着伞。地面上蒸腾着热气,杨羽捂着肚子拎着药箱,一步一步挪着,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陈绍聪也是精疲力竭,满头是汗。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让他的视线都模糊起来,但就在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前方有一间公厕。

    他忙擦擦汗跑过去,站在女厕门口,累得扶着墙直喘气。正打算进去,里面出来一个女人和他正撞上,女人大惊,推了他一把:“你往哪儿钻呢!”

    陈绍聪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冲着她的背影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厕所里喊着,“没人了吧里面?我进来了啊!”他喊完冲了进去,在最后一格,看到了一个包裹在一件普通白衬衫里的婴儿,紧紧闭着眼睛。

    杨羽将婴儿放进暖箱,双眼还有些湿润。

    儿科医生听心跳、呼吸,做检查。

    杨羽小心地给他下头皮针,吊上液体。

    儿科医生直起身道:“恐怕有肺部感染。孩子家长呢?如果家长清醒,这么小的孩子,所有检查治疗,都得监护人签字同意啊。”

    陈绍聪和杨羽对看一眼。陈绍聪道:“杨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孩子妈妈去。”他转身要走,瞥见杨羽紧张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都能找回来,孩子命大,你就放心吧。”

    陈绍聪和儿科医生来到妇产科,见张晓涵躺在治疗床上,吊着抗生素。

    妇产科医生赵丽给陈绍聪和儿科医生看病历和检查结果:“产后感染,盆腔炎,用了二代头孢静脉滴注。现在情况稳定,神志清醒。”

    儿科医生转头对张晓涵说道:“你的孩子现在高热、脱水,我们怀疑有肺部感染,需要进行一系列检查、治疗,你是监护人,我们需要你的授权。”

    张晓涵一动不动,也不睁眼。

    儿科医生有些急,轻轻拍她肩膀:“张晓涵,你先别睡。”

    张晓涵肩膀发抖,就是不睁眼。

    儿科医生和赵丽无奈地看着陈绍聪。

    陈绍聪上前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张晓涵,我知道你醒着,我也知道你一定有困难难以解决。我们不会问你跟孩子病情无关的事情,你看,从你来了,我们就没问过你的学校或者单位,对吧?”

    张晓涵还是不动。

    “哎,以后的问题,我们都可以一起想办法,但是现在孩子需要治病,你回我句话。”陈绍聪几乎是在恳求。

    张晓涵缩成一团,用被子盖住了头。

    陈绍聪一低头,无奈地出了口气。

    儿科医生着急地说道:“你就不怕这孩子死了?!你做母亲的负点儿责任行不行?”

    陈绍聪轻轻拉了下儿科医生,继续耐心地劝说:“我明白,你压力大,你害怕面对这个孩子、面对自己的未来,你可能不敢跟父母说,怕学校或者单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更何况是这个孩子呢?我说的对吗?”

    被子下轻轻颤抖着,张晓涵低声地抽泣。

    杨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陈绍聪回来,她围着婴儿的暖箱担心得有些焦躁地兜着圈子。突然,监护设施嘀嘀地响起来,杨羽望向监护器的屏幕——呼吸曲线变得浅快,心跳曲线也乱了,血氧饱和度数字开始下落。

    杨羽立刻摸出手机,拨通后大叫道:“喂,陈绍聪!”

    陈绍聪听完电话,冲儿科医生急道:“孩子现在发生了呼吸困难,你先过去抢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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