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外科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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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诊科,陈绍聪正在将手里的若干病历检查递给另一急诊大夫,叮嘱着:“观察室2床多留神着点,一会儿最好复查一个血电解质。”他不知道陆晨曦去与他们心胸外科杨主任交涉的情况怎么样,但估计不太妙,叹口气重点嘱咐道:“那个大咯血的病人得特别注意,万一他们非要出院,记得千万把字都签全了,他血氧还低呢……分分钟可能再大出血。”

    急诊大夫知道情形的严重,赶紧点头:“知道了。”

    陈绍聪远远观察着,突然发现多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正拿着个笔记本走向张磊父子。陈绍聪不放心,也随即跟了过去,刚走近就听到张磊快给那人跪了,一个劲儿地感谢说:“刚都听说了,多亏您出手及时,不然我爹能不能挺到急诊都难说……”

    陈绍聪心里噢了一声,原来那个在大厅出手相救的高人就是眼前这人,但瞅着眼生,没见过啊?

    那人正是庄恕,他扶着张磊的肩膀摇摇头,示意不要放在心上,打开手里的笔记本。陈绍聪从旁瞅着,见笔记本上是铅笔画的一张肺部的血管、组织、病灶图,图形清楚分明。

    庄恕指给张磊看:“这个大的阴影,就是你父亲肺里的脓腔,这里,是一个瘘管……这个脓腔这么大,恐怕坏死面积也不小。”他指点着图形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对张磊讲解,“而且肺脓肿很可能引发毒血症。这就跟皮肤上长个脓包一样,及早用药的话可以痊愈,但是拖到后来,烂肉越来越多,就不可能好了,只有把它切掉,否则滋生了细菌,毒素就入血了。”

    张磊不住点头道:“您这么解释我就明白了,得切了!我有个工友就是伤了腿,后来伤口流脓流血,割了一大块烂肉,医生说再耽误下去就得截肢了。”

    庄恕以为终于讲通了道理,问:“这么说,你同意手术了?”不料张磊坚定地冒出一句:“那可不行!”

    这下别说庄恕,就连陈绍聪也被他噎在了当场。

    张磊也是急了,重重地叹口气道:“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但您和杨主任说的一样,这手术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啊。”

    庄恕明白了他最大的担忧,想了想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电工啊。”

    “嗯,你接的电路,是不是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绝对不出现短路、断路,或者各种故障?”庄恕问。

    “那没人能保证。”张磊理所当然地答。

    “但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熟练电工接的电路,出故障的可能性就小得多,对不对?”

    张磊点头。

    庄恕道:“仁合医院接诊过的病例,确实比县医院要多得多,医生的经验和所受的培训也更多、更强,水平更高,越高难度的手术越应该在大医院做,你觉得呢?”

    张磊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

    庄恕轻轻舒了口气。旁听的陈绍聪再次对眼前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觉,心里寻思这是何方大神驾临仁合了?

    中午十二点,食堂里人来人往,医生们吃饭大多争分夺秒,不用赶时间的也在狼吞虎咽——因为指不定就是饿了多久了。

    陈绍聪正要去夹盘中的一块红烧肉,一双筷子突然伸过来把肉抢走,他一抬头看见陆晨曦在自己面前坐下,把他的红烧肉塞进嘴里气鼓鼓地嚼了起来。

    陈绍聪咂舌:“祖宗,这份红烧肉卖十二块钱呢,您那一口就三块钱!”

    陆晨曦不答话,低头扒饭。

    陈绍聪兴冲冲地想跟陆晨曦说今天的见闻,开口刚说了句:“那个大咯血的……”就被陆晨曦闷声打断:“傅老师说,不让我管了。”

    陈绍聪讶然道:“不会吧?怎么院长都出面了?”

    陆晨曦气呼呼地把已经夹起来的菜丢回盘子里:“我去跟杨帆吵这事儿,他就把我拉到傅老师那儿去了,那傅老师怎么办呀,这种情况下总得支持科主任吧?”

    陈绍聪“哎哟”一声叹道:“高,这一军将的。要我说,你也该收敛收敛,毕竟杨帆是你顶头上司,你也不能总跟领导对着干吧,太嚣张了。”

    “谁想跟领导对着干啊?我倒是想在他的英明领导下,老老实实地看病搞科研做手术。问题是现在他不让人安生治病。你没发现吗?我们科的化疗药和器材卖得越来越好了……”陆晨曦嘟囔了句,“都快成专卖店了。”

    陈绍聪赶紧再把一块油光发亮的五花肉放进她碗里道:“别说了我的姐,这儿可是食堂,你注意点。话说回来了啊,杨帆主持工作之后,你们科的名声可越来越大,待遇越来越好,我们都眼红呢。”

    陆晨曦不说了,只恶狠狠地嚼肉,吃饭。

    陈绍聪见陆晨曦越说越气,心想傅院长都让她别管了,那估计真没她什么事儿了,也没再提那大咯血的病人,转了个话题道:“待遇好了才能招揽优秀人才,据说杨帆已经忽悠来一个美国专家。”

    陆晨曦立刻接上去:“是庄恕。”又补了一句,“傅老师告诉我的。”

    陈绍聪也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本科那会儿就听说过的传奇,美国华裔年轻医生里的翘楚,这种人物,连傅院长都请不动,他怎么能让杨帆请来了呢?”

    陆晨曦撇撇嘴:“反正肯定不会是敬重杨帆的医术医德。”

    陈绍聪怀疑地问:“那就是为名为利?”

    “不至于吧?”陆晨曦怎么也不能相信是因为这个。

    陈绍聪倒是少见地认真沉吟道:“……嗯,可他毕竟是杨帆请来的,如果他跟杨帆为伍……你怎么办?”

    陆晨曦被他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陈绍聪看着她,抛出一句:“反正这主一来,你这仁合胸外的头把刀,可能就要易主了。”忽然一个模糊的猜想掠过脑海,但还来不及捕捉,就听陆晨曦一扬线条利落清秀的下巴说道:“只要技术比我好,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要是他跟杨帆一样,我宁可不在心胸外科待着,你们急诊还要人吗?”

    陈绍聪恨恨地瞪她一眼:“嘴是真硬啊!”

    陆晨曦自嘲地一笑:“吃饭吃饭,下午我还上门诊呢。”

    陆晨曦经常想,网上那些写帖子攻击国内医生不够温柔慈善耐心的人,是真没见过这三甲医院门诊时人山人海的盛况。在每天门诊量如此巨大的情况下,要说耐心,非不愿,实不能。而且,还有像眼前这样的病人——病历上的名字叫“程慧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自述了主要症状之后就开始接听电话,坐在陆晨曦面前,一脸庄重矜持,语速极慢而语气坚定地对着手机说:“你跟那几个学生说,证件和材料不全证明就开不出来,不是我愿不愿意补,学生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是国家的法律法规,这不是闹着玩儿……”听着她的普法教育还没有结束的势头,给她听诊的陆晨曦终于忍不住,拿开听诊器,抬头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嘘一声。

    程慧英这才很有领导范儿地点点头,说了结束语:“就这么跟他们说,我要看病了。”她挂了电话问,“大夫,我到底什么病?”

    陆晨曦刚给她听诊完,抬起头摘下听诊器,一边把号、病历本拿起来递给她,一边说:“你啊,没什么大事,咳嗽时间长了,咽喉处有外伤撕裂,所以痰带血,应该去看呼吸内科。你把这号拿去护士台,让护士给你换一个呼吸内科的。”说着就扬手要叫下一个。

    程慧英却对她挑高了绣过的曲线有致的眉毛:“你就这么看病啊!”

    陆晨曦不解:“你什么意思?”

    “你才看了五分钟不到,就要把我推出去,你也太不认真了吧?”程慧英不满地道。

    陆晨曦愣了一下,无奈地说:“根据我的检查和您的主诉症状,这是呼吸内科的主治范围,这样说您明白了吧。”

    程慧英翻个白眼:“检查,你检查什么了?连个片子都没照,你就敢说你检查了?就要把我推到呼吸科去,那你这儿是治什么的?”

    陆晨曦没好气地解释:“这么跟您说吧,要是呼吸内科那边给您开片子,照出肺大疱、结核,或者肿瘤,需要开刀,您才应该来找我。”

    程慧英一惊:“你说什么?肿瘤?那你刚才怎么说没大病呢?”

    陆晨曦真被气笑了:“您怎么能这么理解呢?我是说如果、万一,是说小概率事件,如果不幸查出肿瘤,您才应该来找我,到时候不用再挂一个号了。”说完这句话她再次抓起另一个号,扬声叫道,“13号!”

    13号病人连忙进来,连带陪同的家属,满满地塞了一诊室,程慧英被挤到了一边,她嘴唇哆嗦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门直冲向了护士台,对护士大声嚷嚷开了:“我都吐血了,我请了假来看病的!处里面一堆事儿都等着我!那个年轻大夫非说我不严重,不严重我能大老远跑这儿来吗?我至于排大队挂号看病吗?”

    诊室里,陆晨曦明明听到外边的声响,却充耳不闻专注地给13号病人查体,查完低头开检查单。

    护士长听到喧哗,立刻赶过来劝解:“吵什么?好好说好好说!”一眼认出这个叫程慧英的病人,惊讶地道:“哎,您不是刚在黄主任那儿看过吗?怎么又来心胸外科了?”

    程慧英气咻咻地顶回去:“可不吗,呼吸内科没看出什么来,我才又赶紧买的加号来看心胸外科,还说这是专家号,闹半天就是一小年轻,连看都不好好看就又让我看内科!你们这是踢皮球呢?”

    她这一句句吵嚷陆晨曦在诊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依然好像没听见一样,对诊床上的老爷子一边开着单子,一边大声而放慢语速地说:“您今天来得太晚,有几个必需的检查做不了。明天早上留尿,不要吃早饭,一大早就去检验科,拿到结果再来找我。”

    她把写着医嘱的纸和检查单一起放进病人家属——一老太太的皮包里,又多嘱咐了几句。老夫妻连声道谢,老太太扶着老头,拿着片子往外走,正赶上护士长领着吵嚷的程慧英进来,看着陆晨曦为难地开口道:“陆大夫,这个病人,先在呼吸科那边看过了,黄主任给看的,您看……”

    陆晨曦一愣,不太相信地说:“已经看过内科了?是黄老师让你来看外科的吗?你在内科那边的病历本呢?做什么检查了?刚才你怎么不给我看呢?”

    程慧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我就不给你看。”

    “不给我看,为什么?”陆晨曦一怔。

    程慧英理直气壮地说:“我先给你看那边的,你当然就照着说了,我得看看你俩说的一样不一样。”

    陆晨曦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抓起电话拨打呼吸内科的号码:“黄老师,我陆晨曦,有个病人叫程慧英,咳嗽带血痰,说是……”她停下听了会儿,笑了笑道,“好,行行,谢谢您。”

    她挂了电话,控制着啼笑皆非的情绪,看一眼外面还期期艾艾等着的病人,冲大剌剌坐在一旁的程慧英道:“行了,你现在也考验过了,我们内科、外科说的都一样。”说着抓过单子,大大地写了几个字:“遵呼吸科医嘱。”交给程慧英,安抚地道,“好了,赶紧回家吃药休息,别瞎折腾了。”

    不料程慧英猛然拍案而起:“你说谁呢!”扑上前一把抓住陆晨曦脖子上听诊器的两端,把她拽出门,边拽边神经质地高声叫嚷:“你说谁瞎折腾?!我吐血了来看病,我怎么是瞎折腾了?”

    陆晨曦是外科医生,本来力气并不算小,但确实没料到病人突然动起了手,被拉着听诊器一时挣脱不开,竟踉踉跄跄地被从诊室直拽到门外。全楼道的病人听到声响都探过头来,有人喊了一句:“打人了!”

    护士长和护士还有一两个年轻实习医生赶忙将程慧英拽开,扶着陆晨曦,分开两人,对着程慧英一迭声劝道:“您还是个高校领导呢,怎么能动手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程慧英尖声道:“我好好说有用吗?好好说她就欺负我!”说着还不罢手地要冲上去拽陆晨曦的头发。

    陆晨曦不愿与她撕扯,拼力把脑袋解脱出来,眼镜却又掉了。她狼狈地蹲下找眼镜,等戴上,抬头看见围观的众人,又怒又窘地站起来,心里憋了一天的火顷刻燃烧到了顶点。她大声道:“好,我收回!我错了,你不是没大事,你根本就是病得不轻!”她一把推开扶着她的人,抓过病历,挥手龙飞凤舞地写下:“精神分裂,重,建议转精神病院。”然后重重签上“陆晨曦”三个字,把病历本扔到程慧英身上,高声道:“14号!”

    程慧英抖着手抓着病历,看到陆晨曦刚写的诊断,更是失控地叫道:“你说我精神病?!我要找领导告你!”

    陆晨曦恼怒已极,扔下一句:“随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进门。

    杨帆和小唐的楼梯间谈话后不到半天,心胸外科的张默涵就把意见极大的病人家属带到了杨帆的办公室。他们投诉的焦点问题是,为什么陆晨曦大夫没有给他们的父亲手术时用吻合器……

    “这个小唐倒是行动力强。”杨帆心里默念了一句,表面依然亲切和蔼地倾听病人家属的意见。

    陆晨曦上午做手术的病人赵伟刚,他女儿委屈地控诉:“这个陆大夫上午给我父亲做了手术,手术前压根就没提过可以用吻合器,自作主张就给缝合了。现在我父亲发烧了,很不舒服。我看别的病友做完手术都挺好,这才知道,人家都用了吻合器!”

    杨帆理解地点点头,态度客观地道:“陆大夫一直都对自己的缝合非常自信,但她的确应该向你们告知,有其他选择的可能。”

    赵伟刚的女儿立刻觉得领导说得在理,大力赞同道:“就是啊!她为什么不说啊!这就是她的错,我们要投诉她!”

    杨帆正欲说话,手机振动来电,他接起来温言道:“喂,庄大夫,有事吗?……”忽然声音一变,讶然道:“你是说病人家属同意做手术了?”

    “是的,由我主刀,手术即将开始。”庄恕的声音平静无波。

    手术室中,患者已麻醉完毕,楚珺正在进行术前准备,张默涵和另一个中年大夫手揣在手术袍的无菌兜里,一边瞧着楚珺备皮一边说话,话题的焦点是庄恕。

    “我听说OwenChuang,三年前傅院长就请过他一次,来咱们院讲课三个月,他连信儿都没回,怎么杨主任就能把他请来呢?得给他多少钱啊?”张默涵咋舌。

    “小张,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大夫政治上不成熟,干到他这种资历的专家,算计的不是收入待遇,傅院长眼看着就要退休了,下一任最有希望的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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